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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

    崇政殿内。

    翰林学士、知制诰谌一淮与年轻的皇帝正在商谈。

    这位前宰相谌老相公的小儿子自总角之时便是当今圣上的伴读,两人玩得一向要好。就是今上承接大宝,坐上龙位以来,他亦恩宠不减。

    此时殿内没有外人,只有一两个贴身内监随侍在侧。

    “不出清晏你所料,刘自明果然递了奏疏上来,恳请提高蜀地一成铜钱纳贡比重。”官家将手中的奏疏轻轻一甩,扔在了案上。

    “刘自明小人耳,贪得无厌,下面的人稍一怂恿,便逐利而上。料准这种小人行事又有何难。”

    官家脸上浅淡的笑意敛去,“可怜益州大好富庶之地,天府之国,竟交到此等小人手上!不将他们一一收拾干净,朕心难安!”

    “收拾这等宵小不难,难的是借他之手将他身后的那只大虫打掉。此事得徐缓图之,还望官家莫要急躁。”

    “我知道,”官家略一颔首,“只是这两年颇多掣肘,每每提及那人及其党羽,心中都似有无名火烧。清晏,你要助我。”

    “官家,由小自大,清晏何时何事不助你呢?”

    官家听了脸上笑意重又显出,“是啊,就是峨眉,没有清晏你帮手庇护,现如今我与她亦不得厮守。她成日与我说要帮你寻门好亲事方不负你当日之恩。”

    谌一淮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官家,文贵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这益州……”

    官家打断他,笑道,“清晏你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似少年郎。说起来,要是浩然在就好了,他在中京的话,定能与我一起品评哪家娘子最好,就是硬塞也能塞几个给你。哈哈。你啊,从小就是个小老头。白可惜了你这张潘安脸了,中京城中多少心悦你的闺阁娘子若是知道你内里其实这般不解风情,不知要碎掉多少芳心。”

    谌一淮无奈的眉头轻皱,正欲回话,官家又接着先说,“好啦,我不取笑你了。我知道,说正事,说正事。”

    官家收敛起玩笑模样,正色道,“益州情形现下如何?”

    “流言四起,铜铁钱比价动荡不堪,再加上早前官家你金口一开,问询了当十大钱之事,虽然探子的回报还没到,但想来现下铜价已然跌到谷底了。”

    “那些黑市之人实在无法无天,‘当十大钱’这种国朝大政都敢妄作谣言造来牟利!多少小民因此不思生产、沉迷炒卖,更甚者看探子奏报,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之人都有。实在可恨!要不是清晏你劝我,我定然不会帮他们推这一把。”

    “官家,臣非是要与小民为敌,实在是为朝局着想。铜铁钱的比价动荡得越厉害,益州子民此时受荼毒越深,日后国朝插手才会越顺利。此时我们暂且称了那些黑市之人的意,将铜铁钱比价压到最低,但他们高兴不了几日,之后随着刘自明的奏疏下去,铜钱自会应声而涨。这一跌一涨之间,不过短短两三月,铜铁钱比价便足足差了有一倍之多。到时候,不要说那些起意炒卖的黑市之人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亏损惨痛。就是高门大户亦免不了会大受波及。”

    官家接过谌一淮的话,长叹道,“小民们更将不堪其苦,可怜可悲……”

    “陛下,非大乱无以大治!”

    谌一淮沉声道,“百姓所受之苦不过一时,但彻底理顺益州钱事,借机清扫朝局却功在百年。铜价如此巨震,上至豪门富户,下至升斗小民,无一不深受其害,这些人心中之忿恨定将指向刘自明这个上奏推高铜价的始作俑者。而设若彼时国朝再出手收拾残局,罢了刘自明的官,将他下狱收押,解除铜钱禁令,岂不大快人心?百姓岂不愈发对官家您感恩戴德?收效岂不比事前要好上数倍?官家,现下益州愈乱,百姓愈苦,刘自明为政愈恶,异时才愈显出官家你之英明。”

    “清晏你的话句句在理,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心下难免有所不忍。峨眉亦常念及她少时在蜀中的旧事,我听得多了,每每仿若亲历,对蜀人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怜惜。”

    “官家心慈乃万民之福。”谌一淮顿了顿,又意有所指的说道,“只是官家的慈悲怜悯不要为奸人所趁才好。”

    官家怎么会听不出来谌一淮话语间的意思,他嘴角微微扯动一下,似笑实怒,“清晏为我所谋,我自省得。忍过这一时,才好让刘自明那小儿好好的攀咬下他所背靠之奸人,我也很想看看那人被他所养之狗反咬一口会是何感受。”

    “官家放心,刘自明想要活命,自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说出来变作我们想让他说的。由他出面首告,兴起这场大狱再好不过。”

    皇帝听罢,那略显敦厚的脸上亦不免浮上一层阴狠之色,“这刘自明的请奏,明日我便批了下去,你预备何时动身前往益州?”

    “三日之内我便启程。”

    “嗯,趁着他现下正被他家老二之事缠身,无暇多顾之时,你速速离京将益州拿下。”官家又问道,“京中诸事可安排妥当?”

    “御史处我已嘱人上奏弹劾他治家不严,纵子行凶。此事本就已闹大,清议喧沸。那人遭了弹劾,少不得要摆个姿态出来请辞。虽然官家你免不了还得驳回他的辞章,挽留一二。但一来二去,他至少短期内得将手脚缩回自家府中,给我们留够下手的空闲余地。”

    “不错,这些御史最会沽名钓誉了,弹劾首相正好彰显他们不畏权贵之高洁清誉,本朝又向来对下宽待,他们得了个好名声又死不了,了不起被贬到地方,过几年便又能寻机回京,何愁不敢为?清晏,你多找几个,我就是听人多骂他两句,心中亦好过许多。”

    谌一淮浅笑道,“臣遵旨。”

    “你别一口一个臣的,清晏,你我交情自与旁人不同。有你为我筹谋还愁何事不成?那伍家老二之事还不是多亏你设计搅大?你、我、还有浩然,咱们自小一起长大,现在浩然替我去了北边不在京中,你我自当更加要好。没有旁人在时,你不用拘礼。说实话,有你们一文一武在我身边,我这心啊,才定。”

    “六哥重情,清晏自当誓死以报。”

    官家这番推心置腹之话,谌一淮听罢亦知情识趣的改了口,叫了一声从前少时的称呼。

    “这才对嘛。”官家展颜道。

    谌一淮又回到正题,“官家还得赐下两份诏书,一份是派我去益州行事的密诏,另一份是在朝堂上宣布罢免刘自明的明诏。但明诏得等我离京以后再发,这样我入川之事方才不会打草惊蛇。”

    “何不只发密诏便可,等你拿下刘自明再昭告天下岂不更隐秘?”

    “我手持密诏入川虽可行事,但蜀地毕竟曾割据一方,益州又是重镇,万事还是稳妥一些方好。密诏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地方上有些变数那就不妙了。有明诏传下,谁敢借势作乱?我行事亦正大光明许多,不会予小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对,还是清晏你想得周到。”官家点头赞赏,“反正这拟诏之事亦是你小子的份内事,你自去写了我派你去益州的手诏吧,拿来我加盖个玺印便是。是了,还得给你加个官儿,权益州一应大小事宜。”

    君臣二人又再商讨了些细节,这时,外间有内监禀告,说是文贵人求见。

    “既是文贵人还有什么好通传的,还不快叫她进来。”官家一听是文贵人,忙说道。

    有宫妃要入内,谌一淮这种外臣自然不好再留。

    他躬身想要行礼告辞,官家却摆摆手说,“清晏,你不用走,你又不是没见过峨眉,再说咱们什么情分,不用避讳。她知道你入川,回她故里,说不定有事相求,我正好帮你卖这个人情给她。”

    说话间一个美人儿款步入内,只见来人嬛嬛腰身不盈一握,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风流滋味,仿佛她只需不经意间望你一眼,便已销人魂魄。

    这美人儿一入内,见了外臣谌一淮,亦不吃惊,她虽生就一副娇媚之躯,但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淡定大气。

    文贵人先向官家行了礼,再又回转身子与谌一淮见了礼,方才朱唇轻启,“好些日子没见到清晏了。”

    官家一把牵起她一双柔夷,拉她坐到身旁,笑着说,“要不是我拦着,他便避走了,你今次亦见不着他。”

    “哪里就是避走了,文贵人如今身份贵重,清晏这等外臣自是不好多扰。”

    文贵人眉尖轻蹙,“现如今我是身份贵重了,可这身份又有何用?近日来我常常想起过去,我和六郎被迫分开的那段日子,虽是幽居别院,但却似比现在还快活些,日日盼着清晏到来,带来六郎的只言片语便已心满意足。可如今,虽是能与六郎厮守,但……”

    文贵人欲语还休,终究没有把话说完。可不说却比说完还更令官家,她的六郎更心疼。他如何不知她想说什么呢?从前她可以自欺欺人他是她一人的,但如今在宫中,别说专宠她一人不行,就是在位份上都不得不委屈她,令她朝那个女人请安叩头。私底下,她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不肯向他言说,而他却还不得不去与那个女人同床共枕,虚与委蛇。

    “总归是我贪心了,只要能与六郎在一起,我还求什么呢?”文贵人最后笑了一笑,那笑中带有的三分凄清令她更为倾城。

    官家紧握住她的手,虽不发一言,但无声胜有声。

    文贵人收起愁容,说道:“我知道清晏是为我好,与外臣交好,免不得落人口实。如今,我总该要守规矩的。”

    官家有心想讨文贵人欢心,“你不是常念故里吗?清晏不日将去蜀地,可要他给你带点什么回来?”

    文贵人一听果然尽展欢颜,“清晏要去眉州吗?”

    “去益州。”

    “益州亦是极好的,那时我跟着阿娘两人在益州。益州人心宽,最是爱玩闹的,一年四季都有节会,浣花溪旁最是热闹了,上元灯节除了挂起来的各式彩灯,还有飘在水中的。我与几个小姐妹放了纸灯在水中许愿,满池的明亮光耀……呀,你看我,一说起从前便收不住嘴,莫不是真是老了。”

    说着她娇俏一笑,只一瞬,便又仿佛是天都晴了。

    美人一颦一笑自有魔力。

    官家看得痴了,不禁问道,“你那时许了什么愿?”

    文贵人以绢掩面,尽显小女儿的娇憨,“不告诉你。”

    “我知道了,你们小娘子许愿,定逃不开找个如意郎君。”

    “有清晏在你还打趣我。”文贵人嗔道,说完却又附在官家耳边细细私语一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官家面上大为喜悦。

    谌一淮只当老僧入定,视而不见。

    文贵人亦很快坐正,对谌一淮认真说道,“清晏,其实我并不想你带点什么蜀中的物产给我。任它再好的物什亦不过是死物罢了,我只是念着旧人。若是你方便,烦请帮我打探一下旧时的一个姐妹。那时阿娘与我孤儿寡母,常常受人欺负,她虽自顾不暇,亦常接济于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中,只是后来的因缘际遇你亦知晓,没有办法再回返益州寻访。此次你入川,如若可能,能找到她,帮我捎个口信,或是看她嫁人与否,过得好不好,能帮我报答一二便更善了。”

    谌一淮自是一口应承下来。

    **

    咸德三年二月十八日·益州

    金杏开价十斤九两,同熙楼开价十斤七两。

    虽然前两日中京城的邸报带来了官家当朝询问当十大钱之事,但随后铜价却并没有重跌。

    反倒是各式谣言纷飞,什么刘知州秘请各大兑换铺老板入府,什么金杏楼大老板抵押田庄之类的,令人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众人都没有想到第二日铜价竟能高开这么多,竟直逼十一斤去。

    这年后铜价的走势实在是太过险峻,就在一两日之前还在忍痛将手中囤积多年的铜钱卖出的小老百姓们顿时傻眼了。

    不是连官家都说要造当十大钱了吗?怎么还不跌反涨呢?

    刘知州难道真的给那些黑市老板说了什么?他小小一个知州竟然可以同官家作对?

    但再多的疑问不甘都没有用。

    这一日开始有新的消息传出,琼州监监官涂牧之对友人哀叹,他的上书被转运使斥责了,说是国朝完全无意当十大钱。

    有手快的人已经开始转卖为买。

    不过更多的人仍不可置信着,观望着,怀揣着当十大钱是真的,明日铜价将继续暴跌的希望,正如他们之前怀抱着当十大钱绝无可能,铜价将回到十三、四斤的希望一般。

    然而残酷的是,希望总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更残酷的是,当他们将希望等成绝望而放手转向新一轮的希望时,新一轮的绝望又在远方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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