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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欣呆呆着望着手中的两片红叶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了,在九河,在她自己的家。

    落日的余辉斜抹在雪白的墙壁上,有一些梦样的粉色,似乎成熟,又似乎浮躁浅薄,却是浑然天成地均匀,感觉也是柔嫩的,使她联想到“法国红”的色彩。米粒儿回来就吵着去了奶奶那里,安欣一个人在家,抓起电话又放下,她不太清楚自己要和高凡说些什么,她只是担心这两天他打来过电话,怕他找不到她和米粒儿会心急而已。她不能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他自己去了北京,并且邂逅了夏天,直觉告诉她,她不该说得太多。

    本来,她已经把那两片红叶夹进书里,这时又忍不住取出来,把玩在手心。

    那是夏天亲手为她摘的红叶。

    前天在香山,绵延的山岭如燃烧着的海浪,使她有种要欢呼的欲望,而她只是笑着,因为夏天首先欢呼了,还有米粒儿和程天爱,还有那些阳光青春的写手们,她一时有些羡慕他们的孩子气,一时又惭愧自己心态的苍老。看着夏天举起米粒儿去摘高处的红叶,安欣忽然有种温馨的感受,惆怅般的温馨。

    “米粒儿如果是夏天和我的女儿多好。”安欣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下,她略微惊慌地看看左右,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把这话说出了口。然后她诡秘地笑了,咬了咬舌尖儿算惩罚自己的冒失。

    她看着夏天他们三个跑在前面,看着程天爱和夏天情侣般亲热地交谈着,看着米粒儿像一条欢乐的尾巴跟在夏天背后的样子,忽然不自觉地落寞起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坦荡地和夏天相处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她还不能彻底地无视自己对夏天曾经的感情,不管他是否了解这样的感情。不论夏天怎样变化,她还是不能否认他的原来,他曾经给过她很多,虽然他不知道,可她不能骗自己,不论是感恩还是怨怼,她都不能像这两天来一直在想像的那样干净利落地把夏天忘掉。

    虽然她知道忘掉与否,表面的生活都不会有变化。

    程天爱喊她过去照相,一边已为夏天和米粒拍了一张合影,然后程天爱自己在一片红海洋里玩了个造型,留了影,又熟练而夸张地变换了一个姿势,再照,哈哈地笑得快活,像个不愁嫁不出去的傻姑娘。

    她真的羡慕程天爱,甚至还有米粒儿,她们可以用很纯粹的感情面对夏天。而她不能,她装扮不出那种样子,那种样子也不是可以装扮的。

    夏天说要和老同学照一张合影,安欣当然不能搪塞。站在夏天身旁,面对程天爱有些捉弄人的摆布,她真拿不准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坦然,亲热,还是陶醉?程天爱是要求她一脸陶醉的,其他人也起哄,似乎他们已经以职业化的敏感捕捉到了她和夏天之间的某些微妙的默契。安欣尽量要自己随意些,她怕自己尴尬起来,她怕夏天因为她的尴尬而尴尬。当程天爱终于按动快门的时候,安欣如获大赦,居然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像拍照是一种酷刑似的。

    她凑过去看数码相机里定格的照片,程天爱轻笑着在她耳边吹风:“你们挺有夫妻相。”然后程天爱就惨叫了一声,抖着胳膊,故意大声地责问:“安欣,你干嘛掐我!?”

    想到这里,安欣兀自笑了。她轻轻抚摩着手中的枫叶,它还有些潮湿着,在手心里显得柔软服帖,她的心也不由得软了一下,恍惚间那就是夏天的心了,在她的掌中安静地卧着。

    她记得夏天送了每个人一片红叶做纪念,他祝愿大家的将来都能红火如这叶子。而她得了两片,夏天说:“老同学就要照顾嘛。”然后轻声道:“有一片叶子是为了怀念,大学时光总是那么美好,可惜我很少有时间回忆了。”

    现在,她无法分清哪片叶子是为了怀念的,不过,那已经是一片随风飘落的过去了,仿佛壁上的暮色,滑脱了就成为永诀,而明天的暮色将是新的,就像夏天是新的,她安欣也已经是新的一样。

    落叶,究竟是因为树的抛弃,还是风的召唤。这让她想起当年夏天在大洼地仰望雁阵时问的:它们到底是在追求,还是逃避?

    她现在知道,自己当初的回答确实是破坏了诗。真正的诗,是不该说出口的,说出就是破坏。

    她慢慢倒腾着两片叶子,像在倒腾过往从来的时光。过去和现在,现在和将来,真的就是一片片孤立的毫无关联的叶子吗?把它们割裂开的只是时间而已,在这十年间,很多故事在他们身上各自发生着,那些故事之间的脉络只属于它那一片叶子,他们没有共享的机会,安欣多少有些失望,她很想能和夏天拥有一些共同的记忆,可那真的已经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又很模糊,不能像几何定理一样加以说明。

    现在的夏天变得好多。零星的交谈中,夏天的很多故事都叫她感觉意外。

    夏天说自己真的变了,从他决定去海南的那一天开始,先是主动地变坏,然后又刻意地慢慢变好,变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经历了几层扒皮抽筋的磨练。

    “即使现在,也不像个人样,和我最初的理想风马牛不相及。”夏天苦笑着。

    他说,他最初本来是抱着一线希望,去寻找最后的文学梦想的,事实上,那里有什么文学?遍地都是物质的爬虫。挣扎得久了,倦了,思想也逐渐地被传染了,梦想的颜色越来越淡,直到消失。夏天跟那个召唤他去海南的文友一起,从一家文化公司脱出来单干,学着人家的样子搞起了文化产业,最初就是出大型文献,诸如“名人大辞典”一类,先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各地的“名人”,然后不择手段地鼓动他们参与活动,时常要冒充权威部门,给对方撒下许诺的诱饵,目的很明确,就是圈钱。夏天自嘲地说,能干这一行的其实也都是人才,至少要脸皮厚良心少,而且一定要具备一下子就知道对方最需要什么的本能。

    安欣突然冒出一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你说,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夏天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笑道:“我现在已经退化了,没有那种一眼看穿人心的本领了,那是骗子和警察的本领,可惜我当初选择的是做骗子。安欣你能想象么?”

    在香山的风里,安欣局促般地裹了一下交抱在一起的胳膊,笑道:“一个人怎么可能准确地想象出另一个人的生活?不过,我真的无法一下子把你跟骗子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就是骗子。”夏天说得居然有些有些急迫,好象生怕别人不把他当骗子看:“我当初就是个骗子,善于天花乱坠的骗子,你知道古津教授曾经被我骗上贼船的事情吗?呵呵,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

    “他肯定不会对别人讲的,可在我心里,这永远是个疙瘩,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把这个当负担了,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太多追究,经常地反思自己会叫我崩溃,良心的负担是最重的,一个商人不该背负那种负担。”

    “你现在也是商人啊。”

    “现在和过去不同,商人和商人不同,良心和良心也不同。”

    安欣笑了一下,道:“我说不过你。那么,古教授的事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当年我曾经叫业务员给他发函件、打电话,鼓动他同意把自己收录进‘共和国精英大典’里,那时候古教授还是个讲师吧,一直想出成绩,最后居然禁不起我们的诱惑,汇了两千多块钱来当选精英人物,然后又是考核费又是发证书的,一共敲了古教授四千多块——九十年代的四千多块啊。整个过程,我当然不敢出面,但我了解古教授需要哪些东西,我了解他虚荣的方向在哪里,所以他最终叫他的得意门生给骗了个彻底,他给了我头头是道的学问,我给了他一堆写在废纸上的虚荣。”

    安欣笑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她克制着,没有再多谈古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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