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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这里我得先行交代一下,我并不想在本书里阐述所谓奥义书[注]的哲学体系。我懂得太少了,但是,即使懂得很多,这也不是阐述奥义书教义的地方。

    我们的谈话很长;拉里告诉我的比这里写的要多得多,但是,这本书说到头毕竟是部小说,不适宜把拉里讲的话全都记录下来。我想到的只是拉里。下面不久我就要讲到拉里所要采取的行动;我觉得至少要提一下他的那些哲学思考,和可能由此而引起的稀罕经验,否则就会使人觉得他的那些行径不合乎人情;除掉这个原因,我根本不会涉及这样一个复杂绕人的宗教问题。他的声音非常悦耳,连最最随便的一句话都带有说服力;他的脸部表情经常随着他的思想在变化,从严肃到轻快,从沉吟到嬉戏,就象钢琴在许多小提琴猛然奏起一个协奏曲的几个主题时发出的涟漪一样;而使我感到恼火的是,所有这些我休想用语言形容得了。尽管在谈正经事情,他谈时却很自然,口气就象平时谈话一样,也许有点踟躇,但是丝毫不勉强,犹如在谈天气或者庄稼。如果读者有一个印象好象他在说教,那完全是我的过失。他的谦虚,和他的诚恳,都是一望而知的。

    咖啡馆里已经稀稀落落,剩下没有几个人了。那些闹酒的早已离开。两个靠爱情做生意的可怜虫也已经回到他们肮脏的寓所。不时走进来一个满脸倦容的人要一杯啤酒和一块三明治,或者一个好象还没有完全睡醒的人要一杯咖啡。都是些脑力工作者。一个是值完夜班回家睡觉;另一个是被闹钟惊醒,一肚子不愿意去参加冗长的一天劳动。拉里似乎对时间和对周围情况都毫不觉察。我这一生中碰到的离奇事情可多着。我曾经不止一次差一点儿送命;曾经不止一次几乎做下风流勾当而且自己心里明白;曾经骑一匹小马沿着马可波罗当年通往传说中的中国那条路穿过中亚细亚;曾经在彼得堡一间整洁的会客室里一面喝俄国茶,一面听一个穿黑上衣条纹裤子的、和声和气的矮子谈他怎样暗杀一个大公;曾经坐在议会大厦一间客厅里倾听着海顿[注]的恬静温柔的钢琴三重奏,而飞机的投弹则在外面爆炸着;但是,这些遭遇我觉得都不及眼前这样离奇:在一家花花绿绿的咖啡馆里,坐着红丝绒椅子,听拉里一个钟点接一个钟点谈下去,谈上帝和永恒,谈绝对和厌倦的没完没了的轮回。

    八

    拉里有几分钟没有说话。我不想催他,所以等着。接着,他向我友善地一笑,仿佛突然又觉察到我。

    “当我到达特拉凡哥尔时,我发现根本不用打听西里?甘乃夏的下落。人人都知道他。有好多年他都住在深山的一个山洞里,但是,最后被人劝说迁移到平原上来,由一位施主舍出一块土地,给他造了一间土砖墙的房子。这里离首府特里几得琅有很长一段路,我花了整整一天,先是坐火车,然后坐牛车,才到达道观。在院子的进口处,我碰见一个年轻人,问他能不能见到师长[注]。我带了一筐水果,这是通常的觐见礼。几分钟后,年轻人回来,领我到一处长轩,四周围全是窗子。在长轩的一角,西里?甘乃夏坐在一张蒙着虎皮的平台上参禅。‘我在等你呢,’他说。这使我感到诧异,但是,猜想大约是我在马都拉的那个朋友跟他谈到我的。可是,当我提起这个朋友的名字时,他摇摇头。我把水果呈上,他叫年轻人把水果拿走。这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看看我,没有说话。我不记得这样的沉默有多久;可能有半小时。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仪表;但没有告诉你他身上焕发出的那种宁静,那种善良、平和、无我的气息。我一天旅行下来,人又热又疲倦,但是,逐渐感到完全安静下来。在他没有再开口之前,我已经知道他就是我要访求的人了。”

    “他说英语吗?”我打断他。

    “不。可是,你知道,我学语言相当快。我已经学了不少泰米尔语,使我能在南部和人应对。他终于开口了。

    “‘你来作什么的?’他问。

    “我开始告诉他,我是怎样来印度和怎样度过这三年的;怎样根据人家传说某某人多么智慧、多么圣洁,我一个个找上门,但发现他们谁也没能给我满意的答复。

    他拦着我。

    “‘这我全知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来这儿做什么?’“‘希望你做我的师傅,’我回答。

    “‘只有大梵才是师傅,’他说。

    “他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死命盯着我瞧,后来,突然身体变得挺硬,眼睛象是转为内视,看得出他的人进入印度人叫做的人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物我之分开始消失,人成为绝对知识。我盘膝坐在地上,面向着他,心怦怦跳。经过了不知多久时间,他叹口气,我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知觉。他以慈爱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住下吧,’他说。‘他们会告诉你住宿的地方。’“他们拨给我的住处就是西里?甘乃夏初次来到平原时住的那间土砖墙房子。

    他现在日夜住的长轩是在他的门徒聚集得越来越多,和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之后兴建的。为了不至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适的印度服装,而且皮肤晒得黝黑,除非你特别注意到我,否则,很可能把我当作是本地人。我读了许多书:一个人思索;在西里?甘乃夏高兴讲话时,听他讲。他不大讲话,但是,你有问题问他时,他都愿意回答。听他讲话,真使人振奋;听上去就象音乐一样。他自己虽则在年轻时持戒律极严,但并不要求自己的门徒照做,只是劝导他们摆脱私心、情欲、声色的奴役,告诉他们通过静穆、克制、谦虚、退让,通过专心致志,通过对自由的孜孜向往,他们就可以得到解脱。人们常从三四英里外的一个镇市赶来求他;那儿有一座著名的庙宇,每年都有大群的人来赶庙会;人们从特里凡得琅来,从辽远的地方来,把自己的苦难告诉他,向他请教,听他的教导;离开时,全都胸怀舒畅,心定神安。

    他的教导很简单。他教导说,人都比他自视的为高,而智慧是解脱之道。他教导说,要脱离苦海并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去掉一个我字。他教导说,行事不怀私心使心地纯洁,责任为个我并人大我提供机会。但是感人最深的并不是他的那些教导而是他的为人,他的慈祥,他的气度,他的圣洁。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就是福气。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我感到终于达到了自己追求的目的。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月接一个月,日子过得想象不到地快。我打算住到他死为止,因为他告诉我们,他不打算在这躯壳里呆多久了,不然就是等我有一朝大彻大悟,那就是终于冲破愚昧的藩篱并且深信不疑自己与绝对合而为一了。”

    “那么这下面呢?”

    “这下面,如果他们讲的话局实,就没有可说的了。灵魂的尘世旅程就此结束,永不再来。”

    “西里?甘乃夏死了吗?”我问。

    “以我所知,还没有死。”

    他说时看出我问这话的用意,轻微地笑了一声。经过片刻迟疑之后,方才又说下去,可是,说话的派头使我起先以为他想避免回答我在口边上的第二个问题,那当然是指他有没有达到大彻大悟。

    “我并没有一直住在道观里。我有幸认识当地一个森林管理员,他的住处就在山脚下一个村子边上。这人最笃信西里?甘乃夏,在公务之暇,总要来跟我们盘桓两三天。人非常之好,和我们一谈半天。他喜欢找我练习英语。和我认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告诉我森林管理所在山上有间小屋子,哪一天我想一个人上山去住住,他就把钥匙交给我。我有时候去那里。路上要走两天;先坐长途汽车到森林管理员的村子,下面只好步行,可是,到达之后,那种庄严,那种幽静,真是壮丽。我把所能携带的东西装在一只背袋里,雇了个脚夫替我扛食物,一直呆到粮食吃完为止。

    那只是一所用树桩钉成的小屋,后面有一间烧饭的地方;家具除掉一只可以放一张席子的支起架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别无长物。山上很风凉,有时候,晚上升个火,倒也受用。想到二十英里之内渺无人烟,不禁感到惊心。晚上常常听见虎啸或者象群穿过丛莽的嘈杂声。我常在森林中走得很远。有一个地方是我最喜欢坐的,因为坐在那里全山景色都映人眼帘,还可以俯眺下面的湖水。在黄昏时刻,许多野兽,如鹿、豕、水牛、象、豹都来饮水。

    “我呆在阿什拉玛刚满两年之后,就到我山上那个隐居的地方去住;我去的理由,你听了也许会好笑,我要在那边过我的生日。我在生日的前一天到达那里。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醒来,想去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地方看日出。那地方我闭着眼睛也摸得到。我坐在一棵树下等着。当时还是黑夜,但是,星儿淡了,说明白天就要到来。我怀着一种古怪的期望心情。光线开始一点一点地,几乎使人觉察不到,缓缓透过黑暗,就象一个神秘的身形蹑足穿过树丛。我感到心跳,就象碰到危险似的。太阳升了起来。”

    拉里停了一下,嘴边露出苦笑。

    “我不会形容,那些写景的字眼我全不会使用,我讲不来,不能使你亲眼看见破晓时展现在我面前的那片壮丽景色。那些满布茂密林莽的群山,晓雾仍旧笼罩在树顶上,和远在我脚下的那座深不可测的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裂缝中透进来,照耀得湖水象灿银一样。世界的美使我陶醉了。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快意,这样超然物外的欢乐。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震颤从脚下起一直升到头顶,人好象突然摆脱掉身体,象纯精灵一样分享着一种我从来没有意想到的快感。我感到一种超越人性的知识掌握着我,使得一切过去认为混乱的变得澄清了,一切使我迷惑不解的都有了解释。我快乐得痛苦起来;我挣扎着想摆脱这种状态,因为我觉得再这样继续下去,人就会立刻死掉;然而,我是那样陶醉,又宁可死去而不愿放弃这种欢乐。我有什么法子告诉你我那时的感觉呢?没有言语能够形容我当时的幸福心情。等我恢复到原来的我时,人变得精疲力竭,而且在发抖。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走回我的小屋时,人是那样的轻松愉快,好象脚不沾地一样。我给自己弄点吃的,我真的饿了,并且点上烟斗。”

    拉里这时也点上烟斗。

    “我不敢认为这是我,伊利诺斯州麻汾镇的拉里?达雷尔所得到的启示,而别人穷年累月苦行苦修到今天还没有到手的。”

    “你为什么不认为这只是一种催眠状态,是你当时的心情,加上你的孤寂,破晓时的神秘气氛和你脚下那片灿银的湖水,造成的呢?”

    “那是由于它的极端真实感。说实在话,它就是千百年来世界各地的神秘主义者所获得的那类经验。印度的婆罗门,波斯的苏非[注],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他们想要形容那无法形容的境界,使用的语言都差不多。这种境界的存在是无从否认的;唯一的困难在于解释。是不是我一时间和绝对合为一体,还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亲力(我们全都有这种潜在亲力)流进普遍精神所致,我也说不了。”

    拉里停了一下,向我嘲弄地看了一眼。

    “还有,你能用拇指碰到你小指头吗?”他问。

    “当然能,”我笑着说,并且当场做给他看。

    “你可知道这只有人和灵长目动物能够做到?由于拇指能够和别的指头相对,手才成为现在这样可爱的工具。这种能够和别的指头碰到的拇指,当它还在雏型时,会不会只在个别的人类祖先和大猩猩中才有;它之成为人类的共同特征只是经过无数世代发展的结果,会不会呢?而这类和绝对合为一体的经验,过去为许多不同的人所具有的,会不会指向人类意识的一个第六感觉的发展方向,即在遥远遥远的将来,它将成为人类共同的感觉。人类将如现在感到感官事物一样,直接感到绝对呢?

    这至少是可能的。”

    “如果那样,你指望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呢?”我问。

    “我无法告诉你,就如同那第一个能将拇指碰到小指的人,无法告诉你这点细微动作将蕴涵多少重大后果一样。我只能告诉你,那片刻陶醉时抓住我的浓郁的宁静、欢乐和安泰感仍旧留在我心里,那种第一次使我眼花缭乱的宇宙美丽境界,现在仍旧同样鲜明生动。”

    “可是,拉里,你关于绝对的见解肯定会逼使你认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觉——是玛雅[注]一手造成的。”

    “认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觉,这是错的;印度人并不如此;他们只说世界的真实和绝对的真实不能同日而语。玛雅只是那些热衷的思想家编出来的,借此解释无穷怎样创造有穷。沙姆卡拉,他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断言这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谜团。你知道,困难在于解释为什么婆罗门要创造世界。婆罗门是存在、福泽和智慧;它是不可改变的;它一直在这里,而且永远保持静止,它什么都不缺,它什么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变易,也不知道争夺,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你假如问这个问题,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绝对创造世界是闹着玩的,并不带有什么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谨,地震和飓风,想到折磨人体的一切疾病,你的正义感就会爆发出来,认为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当初怎么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来。西里?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这种学说;他把世界看作是绝对的表现,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泛滥。他教导说,神没法子不创造,而世界则是神性的表现。我问他,既然世界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现,为什么它是这样的可恨,使众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摆脱它的束缚。西里?甘乃夏回答说,尘世的满足都是暂时的,只有无限能提供持久的快乐和幸福。但是,时间的没完没了并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自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蔷薇失去它在清晨时的娇美,它在清晨时的娇美仍然是真实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完,我们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变,但是,如果我们不抓着手里的东西及时享受它,肯定说我们就更傻了。如果交易是事物的本性,我们会认为把这一条作为人生哲学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们谁也不能两次濯足于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继之流来的水仍旧一样清凉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时,把我们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们欢迎这样一个世界,觉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当征伐的劳累和困人的气候消磨掉他们的活力,使得他们成为异族大举入侵的俎上肉时,他们方才仅仅看见人生的丑恶一面,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脱出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慑于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当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着烟斗时,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我觉得体内有种力量急于要扩展出来。要我离开世界,住进一个修道院,我决计不干;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老实说不是为它们本身,而是为了它们里面的无限。如果在那几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确和绝对合为一体,那就如他们告诉我的,什么都不能伤害我,而当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就不会再回到世界上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充满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愿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样忧伤痛苦;我觉得只有生生不息,一个生命接一个生命,才能满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于次日到达道观。西里?甘乃夏看见我穿上西服感到诧异。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时在森林管理员那所小屋子里换上的,因为山上比较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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