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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桐花开,忍不住她便要走拢来。

    有心的许同兰却特特地为她把它们绣在了鞋帮上。

    给我的吗?她的心一热。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二位突然显得生分起来,拘谨起来。

    “银行界的几位太大约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体要谈。她过一息才能来”明知自己在说谎,便只好低下头,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以掩饰实在是难以掩饰的赧颜。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

    她喜欢看许同兰不惯撒谎时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张样。

    她呢,喜欢黄克莹此时此刻的平静宽容,喜欢她唇边那络淡淡的微笑。这是一种男人气十足的微笑,却浮现在她那女人味十足的唇角上。

    依旧是静默。

    今天是怎么了?

    “我叫侬看一样西洋景。”

    许同兰好像是要摆脱此刻在两个人中间莫名其妙出现的这种窘迫,便拉着黄克莹匆匆往后花园走去。

    梅家大宅原来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区一个姓楼的粪霸送给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寿礼物。辛亥首义后,产权转移到上海都督陈其美一位爱将手里。这位将军当然不会携家带眷住到梅家弄这样的下只角里来。(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里暗里拥有好几幢花园洋房。)就把这座中式大宅院赐给了他孩提时的一个蒙师。这位清贫一生兼营石灰砖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着革命的这点好处,激动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连服犀角地黄汤礞石祛痰丸贝母瓜萎散镇肝熄风丹阿胶金锁固精膏,请宋公看魂,仙妈送祟,都没能止得住,以后就一直留下了这个抖抖病。所以有人说,革命的种种好处,有的是可以随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随便得的。这位塾师的儿子在顺达电机厂当技师,等老头子一咽气,做完头七,就辞掉了厂里的生活,卖掉大宅,另外去顶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过去,隐姓埋名,专做中长期股票。

    没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谁。据说在签买房契时,新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为其严格保守秘密。很多年过去了,只见大宅的黑木门静关着。墙篱笆里头的大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突然有一天,许家姐妹(这时她两刚嫁进谭家门)接到一封双挂号信函。信封里放着的就是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还附了一张黄裱纸纸条。纸条上写了一行相当有骨力的毛笔字:“请收下这点本来就应该归你们所有的东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她两偷偷地四出到有关部局核验,证实房契是真的,有效的。惊喜之余,却又惶惶不安。她两一遍又一遍地捉摸着那张黄裱纸上的那行毛笔字。猜不透这后头到底又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家姐妹当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对它行使房主种种应有之权利。她两把着这张房契,秘而不宣地过了一些年,只是过一段时间,去梅家弄绕着大宅转一圈。总不相信自己这么个弱女子竟然会成了这么一幢大房子的主人,眼圈红红地感慨唏嘘之余,再驱车去玉佛寺,烧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个寄房契的好心人。许同梅说,他要还不到五十岁,我就嫁给他,哪怕做他垫房小老婆,也心甘情愿。许同兰说,不要瞎三话四,侬已经是谭家的人了。许同梅眼圈一红说,那我就去求谭先生休了我,让我去报答这种好良心的男人。许同兰说,侬又哪能晓得他一定是个男人呢?许同梅吃惊地露出满嘴细巧的白牙反问道,不是男人,他做啥要对我伲姐妹两嘎(这么)好?

    许同兰不再吱声。雨潇潇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砖地坪上,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分无奈。是的。她在菩萨面前低下头,心里却只相信这个好心人是个女人,也只希望“他”是个女人。

    许同兰拉着黄克莹转过回廊,没有进后院,却一扭头出了垂花门(有的地方也叫它“屏门”),向东小院走去。说是东小院,其实只有两小间平房。一小块地坪。两棵并不粗的黄楝树,高高地伸出墙头。一地玉春棒,碧绿生青。斑驳的石墙上攀满一种叫作蜀锦藤的枝条,此时因为秋风扫过,也都“只看黄叶满橱书”了。

    许同兰把黄克莹安顿在西首一间房间里,替她放下窗帘,关照了一声:“等一息,不管看到啥,侬都不要响。”就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黄克莹正处在种种猜测和疑惑中,把心头的那点不安凝聚成一种极度的不耐烦时,那边垂花门门洞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男一女。女的自然还是许同兰,那男的竟然是经易门。

    怎么会是他?黄克莹不觉愕然。

    他两进了隔壁那间房间。

    两个房间之间本来就有一道门相通。这道门的上半部镶有一小块玻璃窗格。窗格上虽然拉了一块白布帘子,但黄克莹还是可以很方便地从帘缝中看清楚隔壁的动静,同时也可以一点不费劲地听到发自隔壁的声音。

    但好长一段时间,隔壁都没有动静。也没再来别人。黄克莹觉得无聊了,假如只是许同兰跟经易门这两个在大小事情上都一本正经的人,有啥“西洋景”好看?

    忽然间,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该不会是这位刚死了夫人的经先生想在同兰身上动啥歪脑筋,占啥便宜?

    不。不会。黄克莹忙否定了自己这种“无耻”的猜测。过去,黄克莹特别讨厌、也特别惧怕这个长得又难看、偏偏还什么都要管、什么都在管、也的确把谭家的什么都管住了的“大管家”她恨他。她总觉得,不是他在暗中搅弄阻拦,谭宗三绝不至于只敢亲她的鞋子,连她的房门都不敢跨进一步。但这一段日子多次的接触,使她看到了他身上那种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少有的认真,少有的勤谨,少有的言必信,行必果,少有的忠诚(即便遭到谭宗三那样不公正的对待,夫人又因此而自尽以后,他还那么样子处心积虑地在为谭家着想),以及少有的刻苦,少有的勇往直前一意孤行所有这一切,在黄克莹眼里便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威严”特别的吸附力。

    黄克莹向来认为,上帝造出男人,就是为了要他们到这世界上来做事的。他们必须具备那种让女人感到威严的品性(当然又得知道怎么去心疼女人)。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决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站着撒尿。对于所有那些既站着、却又不肯吃苦做事、还白担着一份“大老爷们”荣耀的人,她一直想对他们大叫一声,嗨,老老实实给我蹲下吧。或者说,让开,看我怎么站着!

    这个经易门最近频频约她见面。这种见面,很少超过二十分钟。找个很偏僻的咖啡馆,茶馆店,酒楼。一个不那么干净却很背静的包厢,雅座,里间。在他夫人出事以前,跟她见面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就谈正题。夫人出事以后,他显得有些气闷,阴郁;谈完后,他总要再默坐一会儿,寒暄一句或两句。但也只此而已。尔后马上掏出支票簿付酬金;最多再客气一句:“还想吃点啥(口伐)?”就走人。只有一次,也是在夫人出事以后,谈完了,也付过酬金了,支票簿已经收回到皮包里去了,他却久久不离座,也久久不说那句客气话,只是在手里抚弄着那支签发支票的派克金笔,不做声。对这种场面老有经验的黄克莹以为这位仁兄是想请她下一次馆子,解解心头问,一时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微笑着主动提了个醒:“怎么了,还有别的安排?”没料想,这一提醒,他反而有点紧张,忙收起金笔,慌慌地反问黄克莹:“耽搁侬辰光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侬先走一步。我想再吃杯茶,坐一息息”

    她只得先走了。老实说,那天她走得还真有点失望。

    这样一个平时为人做事已经认真到刻板的人,对黄克莹这样一个谭家门外的女人,都不敢动一根小指头,很难想象还会对谭家门里的姨太太有啥非分之想非分之举?

    不可能。

    果不其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样一种死寂,让黄克莹透不过气。她提起脚跟,悄悄凑到帘缝跟前看了看,只见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八仙桌,相对闷坐着。许同兰脸上淡淡地游动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有恃无恐地看着经易门。那位经先生呢,就像是一个偷吃了冷饭团的小孩,低头坐在自家“老娘”面前。

    黄克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位她熟悉的经先生?那件深藏青颜色的冲泰西缎夹袍子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葛布长衫?那双喜喜底的小方头蓝云黑牛皮皮鞋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双半新不旧、手纳千层底黑布圆口布鞋?穿在长衫里头的那条烟色派立斯西服裤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条中式粗洋纱黑布裤?他那个出门从来不离手的公文皮包哪儿去了,还有那支经常用来给她开支票的派克金笔呢,为什么要换了这样一支国产黑粗杆的关勒铭钢笔,还要像一个小学教员似的把它插在长衫衣襟上?只有一件还是老样,那就是那块白手绢。第一次看见这么个既刻板又生硬的黑瘦男人,手里老攥着这么一小块白手绢,她暗自窃笑过,但也为他居然能有这样的癖好,而感到意外。他常常下意识地整理这方白手绢。总让它保持应有的平整。整理手绢时,他总是那样的专心,脸部的表情显得特别温和,手里的动作,以至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会显出一种少有的谐调柔媚。

    黄克莹的意外,当然只能说明她对经易门还缺乏全面深刻的了解。经易门在谭家人面前从来都不穿绸缎绫罗呢绒。他一家人在这一方面都非常讲究。也就是说,他在必须十分尊敬的人面前和可以向对方表示一种傲视或平视的人面前,穿着是绝然不一样的。经易门从小就受这样的训育,不能随意对待这样的细节,必须要有区别。他被告知,在一个好管家眼里,没有一件事是小事。即便是真正的小事,你也得把它当作大事来做。

    但这时,他却紧紧地把那块白手帕捏在手心里,脸色灰白青黄,整个拱起的背部都在发出一种无法自禁的颤栗。两眼微闭。鼻尖上冒着点点滴滴虚汗。

    天哪,那个“威严”、“自信”、“刻板”的经易门到哪里去了?!

    “听说侬今朝约了黄克莹。为啥又来寻我?”许同兰开口了。

    “”经易门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没有作声。

    “听说在今朝寻到我这里之前,侬已经寻过谭家门里不少人了?”

    “”经易门不置可否。

    “侬已经不是谭家管事房的主事人了。侬这样瞎起劲,做啥?”

    经易门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问道:“三姨太怎么会晓得我经某人这么多事体?”

    “这,侬就不要管了。”许同兰洒然一笑。

    “是黄克莹讲把侬听的?”他突然问。

    “我告诉侬,不要追问!”

    “三姨太,谭家现在已经到了半步都不能再走错的要紧关头”

    “这跟侬有啥关系?”

    “我经家三代人是吃谭家的饭长大的”

    “但侬这样管,叫我伲不开心!”

    “要管好一个家,当然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侬倒还蛮有理由?!侬现在已经不是谭家的管家了。侬现在连豫丰别墅的门都进不去!”

    “豫丰?嘿嘿”他突然冷笑了两声。

    “‘豫丰’又哪能(怎么样)了?”许同兰问。

    “‘豫丰’蛮好‘豫丰’蛮好嘛。”滑头的经易门也觉出自己不该说漏了嘴,忙又设法圆回来。

    “喂喂喂,‘豫丰’到底哪能了?讲话怎么只讲半句的啦?!”

    “三姨太,请侬相信我经某人。经某人从来不做不应该由他来做的事体。他今朝居然狗胆包天,寻到侬三姨太头上来谈一点事,要惹侬一点不开心。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啥人的意思?谭宗三的?谭雪俦的?”许同兰穷追不放。忽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站起来叫了一声“喔,我晓得了,是老太太老老太太们在背后寻过侬了。是她们叫侬又来管这个家了,是(口伐)?侬讲呀?”

    经易门却迸住劲,再不肯作半点正面的回答。

    “肯定是这帮老太太没有别人”

    “请侬不要瞎猜。没有人讲过是老太太们叫我来寻侬的。”

    “好了好了。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囡了!不是老太太、不是谭雪俦,谅侬经易门自己也没有这副胆量!”

    “这几天我想帮三姨太把你们在老北门大南门小东门做的每一笔生意仔细整理一遍。”

    “要侬整理啥?我做的生意跟侬有啥关系?跟谭家有啥关系?”

    “三姨太,侬这个话讲得就有点过头了。怎么好讲跟谭家没有关系?连侬人都是谭家的”

    “放屁!我人是谭家的?侬去问问谭雪俦,我是不是他的?!”

    “这能怪谭先生吗?这桩事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当初是侬自己提出不跟他同房的,现在再来怪别人,这个样子,不大好吧?再说,后来侬跟谭先生是不是真的一次都没同过房,这个话恐怕也不大好讲”

    “侬看见我跟姓谭的同房了?侬看见了?看见了?”许同兰大红起脸步步进逼过去。

    “三姨太,谭先生和老太太们让我转告侬一句话,他们完全能够体谅侬和四姨太的一番苦心。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那个宝贝阿弟”

    “我阿弟又怎么了?他活得老好的。要我为他啥?”许同兰急吼吼地打断经易门的话,又同样急吼吼地掩饰。

    “这几天,我派人去调查过侬这位宝贝阿弟的情况。他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和大烟债,恐怕不是侬和四姨太这几爿小店小厂能够负担得起的。谭先生和老太太们都不希望你们两位卷进这桩事体,又陷得太深。特别在谭家目前这个情况下,更不能授人以柄。无论如何先要顾牢谭家,其他事体将来都有办法解决。假使你们两位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懂事,犟头倔脑死不回头,老太太讲,侬这位阿弟就不要想再出巡捕房门了!”

    “我阿弟怎么了?你们把我阿弟怎么了?”许同兰紧接住八仙桌的台面,叫道。

    “侬阿弟怎么了,侬还不清楚?!”经易门突然变得非常强硬。这真叫在现场的许同兰、叫隔壁的黄克莹都大吃了一惊。许同兰知道黄克莹最近跟经易门多有来往,但她不愿黄克莹跟他多有来往,今天才特地安排了让黄克莹来看看经易门在她们谭家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吃相”(模样),来打消黄克莹可能对这位经易门产生的好感。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她知道,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对这种握有实权(或曾经握过实权)、又特别会做事、又的确做成功一两件所谓“大事”的男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依赖感。她得知,经易门最近常找黄克莹。她很紧张。她不能让这一对鳏夫寡女再往近密处走。不能。不能。她受不了。如果说早一些日子,她看到听到他两常往一起去,还能让自己保持淡然的随和,这一段,她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只要一听别人在议论黄克莹和经易门,她就得赶快走开。否则,她就会喊叫起来。她会手足无措。她就要淌虚汗。她就要恨自己,恨周围所有的人。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来帮过她一把。她一直在躲开他们。她必须还得对他们微笑。她没法让自己像其他那些心里不痛快的姨太太那样,把自己的不痛快统统放在脸上,去跟谭家人闹腾。她也没法让自己像许同梅那样一心沉浸在生意经里去寻找另外一种快感,以此替代了身心的痛苦。她做不到。她唯有对他们微笑。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喜欢女人恬静。希望她们都能像一块傍晚时分晾在闷热的无风的阳台上的旧床单。但是,任何时候都保持恬静,容易吗?对任何人都做出得体的微笑,容易吗?而偏偏出乎她意料的是,今天经易门突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

    这时,屏息静气、完全被隔壁这场想象不到的争吵深深吸引住的黄克莹不留心碰响了一个什么东西。声音传到经易门耳朵里。多疑的他警觉地一怔,马上不说话了,疑惑地看看许同兰,又疑惑地看看传来杂声的那个隔壁房间,再冲到那扇隔扇门前,透过门上那一小方玻璃窗朝那边张了张,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看到。(黄克莹已躲闪开去。)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拿起摆放在桌上的那块白手帕,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这么别转身子,走了。

    “这家伙今天有点不大对头。他想做啥?”黄克莹问。

    “我也不晓得”许同兰疲惫地说道。

    “我去寻寻他。”黄克莹说着也要走。

    “侬去寻他做啥?”许同兰一听黄克莹也想走,马上显得非常失望,一时间心里堵得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怔怔地看着黄克莹,好像受了许多的委屈,又有许多的迷惑似的。此刻她不仅显得疲惫,而且刚才在经易门面前曾有过的矜持自得、从容深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秀气的鹅蛋脸失去了往日的圆朗,刚才就应有的内疚,此时却伴随病态的苍白,一下流露得那么强烈。一分钟前的这位三姨太,在一分钟后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黄克莹呆住了。有时她真弄不懂这些有福气常年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人,为什么总要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一般人都不会做的傻事。

    “不要走不要去找姓经的。不要去。”

    许同兰微红起脸,稍有些发胖的身子疲软地依靠在门边的高脚花几旁,索索地颤栗着。

    “我看他有点怀疑我”

    “侬还怕他怀疑?”

    “不是怕不怕。总归应该问问清楚”

    最近一段,黄克莹也明显感到经易门身上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这种变化,绝对不是用“他又起劲了”这种话讲得清楚的。前天的一次见面,他相当明确地告诉黄克莹,今后不要再跟谭宗三来往了。当时真叫黄克莹一个愕愣。愕愣之后,她一个本能的反应便是强硬地回了他一句:“侬哪能(怎么)样样都要管的啦?”经易门默默笑了一笑后,同样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请侬不要忘记,我可是付过钞票的。”这句话相当不给面子。黄克莹真有点受不了,马上站起来应道:“请侬也不要忘性太大。侬给的那些钞票,是叫我去接近谭宗三。”“听此言来,黄小姐的意思,好像是我应该另付一笔钞票才能请侬疏远谭宗三?这个,好办好办。”说着,他欠欠身,就要往外掏支票簿。黄克莹却冷笑了一下说道:“对不起,本小姐不是侬经家的一只算盘珠。侬想哪能(怎么)拨就哪能(怎么)拨。侬姓经的钞票再多,我现在不想奉陪了。可以(口伐)?”黄克莹一怒之下,匆匆拿起自己的手包和夹呢大衣,就离开了那个咖啡店。出了门,她又后悔。回上海这么长一段时间,自己应该弄得灵清,这些人在她面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又地下;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又唱白脸,其本意全不在于她。而在谭宗三。一定是这一向以来,谭宗三跟谭家门里某些“实力”派大人物之间,发生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这些“大人物”决定“收拾”谭宗三,暗中跟经易门做了什么交代。安排。心眼里没有那么多疙疙瘩瘩东西的谭宗三,也许还不一定清楚局面已经恶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趁机探问探问,摸摸底,也好及早提醒谭宗三。而这一段,谭宗三对她也是越来越冷淡,搞得她也是莫名其妙。无所适从。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种近似撕心裂肺的忐忑、惶然、不着边际、没着没落,在她从来的一生中,真的还很少出现。所以,当昨天经易门意外地又来约她时,她答应得非常痛快。却又没想到让三姨太搅了这一把,安排了这样一个真戏假唱的场面,不仅没有真正见上他,得到任何一点有用的情况,还让他带着不该有的怀疑,匆匆离去。假如不赶紧去找到他,做一点必要的解释和弥补,以后恐怕就很难再接近他。于是她决意要去找经易门。这样做,可能会让眼前这位三姨太感到非常伤心,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但出门时,她还是拉着许同兰冰凉的手,特特地安慰了一句:侬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等着我。时间不管再晚,我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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