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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拿中心并不只有小孔和王大夫这一对恋人,还有一对,那就是金嫣和徐泰来。同样是恋爱,与小孔和王大夫比较起来,金嫣和泰来不一样了。首先是开头不一样,小孔和王大夫在来之前就已经是一对恋人,而金嫣和泰来呢,却是来了之后才发展起来的。还有一点,那就恋爱的风格。小孔和王大夫虽说是资深的恋人,却收着,敛着,控制着,看上去和一般的朋友也没什么两样。金嫣和泰来不一样了,动静特别地大。尤其是金嫣的这一头,这丫头把她的恋爱搞得哗啦啦、哗啦啦的,就差敲锣打鼓了。

    一般来说,恋爱的开局大多是这样的,男方对女方有了心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悄悄地给女方表达出来。当然,女追男的也有。女追男总要直接得多,反而不愿意像男方那样隐蔽。金嫣和泰来正是这样。但是,金嫣有金嫣独特的地方,认识徐泰来还没有两天。金嫣发飙了。一切都明火执仗。她是扛着炸药包上去的。泰来那头还没有回话,金嫣在推拿中心已经造成了这样一种态势:其他人就别掺和了,徐泰来这个人归我了。金嫣我势在必得。

    金嫣的举动实在是夸张了,泰来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宝贝,谁会和你抢?泰来真的是一个一般人,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说长相吧,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其貌不扬。盲人们相互之间看不见,但是,到底生活在健全人的眼皮子底下,通过健全人的言谈,彼此的长相其实还是有一个大致了解的——泰来和金嫣根本就配不上。金嫣这样不要命地追他,不可理喻了。一定要寻找原因的话,不外乎两个,徐泰来呆人有呆福——这没什么道理好说,对上了呗;要不就是金嫣的脑袋搭错了筋。

    其实,金嫣和泰来之间的事情复杂了。是有渊源的。这口井真的很深,一般人不知情罢了。不要说一般的人不知情,甚至连泰来本人也不知情。

    徐泰来是苏北人,第一次出门打工去的是上海。金嫣是哪里人呢?大连人。他们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根本就不认识。严格地说,风水再怎么转,他们两个也转不到一起去。

    泰来在上海打工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出门讨生活。原因很简单,泰来的能力差,一点也不自信,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封闭。就说说话。这年头出来混的盲人谁还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个最基本的标志,那就是能说普通话。泰来所受的教育和别人没有质的区别,但是,一开口,差距出来了,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泰来也不是完全说不来普通话,硬要说,可以的。可是,泰来一想到普通话就不由自主地耸肩膀,脖子上还要起鸡皮疙瘩。泰来干脆也就不说了。有口音其实并不要紧,谁还能没有一点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这样,对口音极度地敏感,反过来对自己苛刻了。

    为什么要苛刻呢?因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徐泰来的苏北口音有一个特点“h”和“f”是不分的。也不是不分,是正好弄反了。“h”读成了“f”而“f”偏偏读成了“h”这一来“回锅肉很肥”就成了“肥锅肉很回”“分配”就只能是“婚配”好玩了吧。好玩了就有人学他的舌。就连前台小姐有时候也拿他开心:“小徐,我给你‘婚配’一下,上钟了,九号床。”

    被人学了舌,泰来很生气。口音不是别的,是身份。泰来最怕的还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来不担心。徐泰来真正在意的是他乡下人的身份。乡下人身份可以说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么自强不息,你再想扼住命运的咽喉,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口音在这儿呢。别人一学,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了:个乡巴佬。

    气归气,对前台,徐泰来得罪不起。但是,这并不等于什么人他都得罪不起。对同伴,也就是说,对盲人,他的报复心显露出来了,他敢。他下得了手。他为此动了拳头。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还是因为他懦弱。因为懦弱,他就必须忍,忍无可忍,他还是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地小题大做,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又能做什么?

    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学他了。徐泰来扬眉吐气。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徐泰来的扬眉吐气似乎早了一点,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说冷落还是轻的,泰来差不多就被大伙儿晾在一边,不再答理他。泰来当然很自尊,装得很不在意。不理拉倒,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呢。泰来弄出一副极度傲岸的样子,干脆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但是,再怎么装,对自己他装不起来。有一点泰来是很清楚的,如果说傲岸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来扛,郁闷同样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来担当。徐泰来就这样把郁闷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郁闷下去了。郁闷不是别的,它有利息。利滚利,利加利,徐泰来的郁闷就这样越积越深。

    郁闷当中徐泰来特地注意了一个人,小梅。一个来自陕西的乡下姑娘。徐泰来关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说她的陕西方言。她说得自如极了,坦荡极了,一点想说普通话的意思都没有。泰来很快就听出来了,陕西话好听,平声特别地多,看似平淡无奇的,却总能在一句话的某一个地方夸张那么一下,到了最后一个字,又平了,还拖得长长的,悠扬起来了,像唱。要说口音,陕西方言比苏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却毫不在意,简直就是浑然不觉。她就是那样开口说话的。听长了,你甚至会觉得,普通话有问题,每个人都应当像小梅那样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才对。比较下来,苏北方言简直就不是东西,尤其在韵母的部分,没头没脑地采用了大量的入声和去声,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无回的嘎,还有犟。泰来自惭形秽了,他怎么就摊上苏北方言了呢,要是陕西话,乡下人就乡下人吧,他认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这一天的晚上泰来和小梅一起来到了盥洗间,小梅正在汰洗一双袜子,两个人站在水池子的边上,小梅突然说话了,问了泰来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你为什么总也不说话嘛?泰来的眼皮子眨巴了两三下,没有搭理她。小梅以为徐泰来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泰来回话了,口吻却不怎么好。

    “你什么意思?”

    “偶沫(没)有意思,偶就是想听见你说话嘛。”

    “你想听什么?”

    “偶啥也不想听。偶就想听见你说说话嘛。”

    “什么意思?”

    “浩(好)听嘛。”

    “你说什么?”

    “你的家乡话实在是浩(好)听。”

    这句话有点吓唬人了。徐泰来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这句话弄明白。这真是隔锅饭香了。方言让徐泰来自卑,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软肋到了小梅的那一头居然成了他的硬点子。泰来不信。可由不得泰来不信,小梅的口气在那里,充满了实诚,当然,还有羡慕和赞美。

    泰来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说话了。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缠绕的能力。两个人就这样热乎起来了,各自说着各自的家乡话,越说话越多,越说话越深,好上了。

    泰来与小梅的恋爱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个月。那是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小梅的父亲突然给上海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请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亲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个智障。小梅的父亲不是一个蛮横的人,他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骗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敢”强迫自己的女儿,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请求”父亲甚至把内里的交易都告诉了小梅,一句话“事成之后”小梅的一家都有“好处”

    “娃,回来吧。”

    小梅的离开没有任何迹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然后,悄悄把泰来叫过去了。一觉醒来,泰来从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离开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抚摸着小梅的信,每一个声母和韵母都是小梅的肌肤。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对“泰来哥”说了。到了信的结尾,小梅这样写道:“泰来哥,你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来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读了多少遍,读到后来,泰来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开始摩挲,开始唱。开始还是低声的,只唱了几句,泰来把他的嗓子扯开了,放声歌唱。泰来的举动招来了旅馆的保安,他们把泰来请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来一定是着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还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开始大伙儿还替他难过的,到后来大伙儿就不只是难过,而是惊诧。泰来怎么会唱那么多的歌?他开始大联唱了,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联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风格的都有,什么唱法的都有。令人惊诧的还在后头,谁也没有想到泰来能有那么好的嗓音,和他平日里的胆怯一点也不一样,他奔放,呼天抢地。还有一点就更不可思议了,泰来一直说不来普通话,可是,他在歌唱的时候,他居然把每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吃得都很准“f”和“h”正确地区分开来了“n”和“l”也严格地区分开来了,甚至连“zh、ch、sh”和“z、c、s”都有了它们恰当的舌位。泰来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论同事们怎么劝,不吃,不喝,只是唱。

    从来就没有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

    你总是默默承受这样的我不敢怨尤

    现在为了什么不再看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

    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

    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是每一天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再不挂牵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你这刹那在何方我有说话未曾讲

    如何能联系上与你再相伴在旁

    爱意要是没回响这世界与我何干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中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你这就跟我走

    唱到后来泰来已经失声了,只有气流的喘息。就在大伙儿以为要出人命的时候,泰来没有出人命。他做出了一个平静的举动,自己爬起来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吃,他吃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喝,他喝了。吃饱了,喝足了,泰来没事一样,上班去了。

    那个时候的金嫣还在大连。大连离上海有多远?起码也有两千公里,可以说是两重天。然而,在手机时代,两千公里算什么?是零距离。金嫣在第一时间就从她的一位老乡那里听说了泰来的事。事实上,手机的转述中,事情离它的真相已经很远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节,开始跌宕、起伏,拥有了叙事人的气质特征,拥有了爱情故事的爆发力。它完整,破碎,激烈,凄迷。徐泰来与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里迅速地传播,是封闭世界里无边的旋风。金嫣听完了故事,合上手机,眼泪都还没有来得及擦,金嫣已经感受到了爱情。“咚”的一声,金嫣掉下去了,陷进去了。这时候的金嫣其实已经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她的恋人叫徐泰来。

    一个星期之后,金嫣辞去大连的工作,疯狂的火车轮子把她运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对金嫣来说真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推拿师,她所有的手艺都在十个手指头上,这里辞去了,换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赚回来。但爱情不一样。爱情只是“这个时候”当然,爱情也还是“这个地方”错过了你这一辈子就错过了。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脱。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的时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的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却扑了一个空。就在金嫣来到上海前的一个星期,泰来早已经不辞而别。像所有的传说一样,主人公在最后的一句话里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影无踪。金嫣拨通了泰来的手机,得到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金嫣并不沮丧。“已停机”不是最好的消息,却肯定也不是最坏的消息。“已”是一个信号,它至少表明,那个“故事”是真的,泰来这个人是真的。有。泰来不在这儿,却肯定在“那儿”只不过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停机就停机吧,爱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迷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地迷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泰来在哪里,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终还是来到了,几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机告诉金嫣,她拨打的手机不再是“停机”而是“空号”

    金嫣没有悲伤,心中却突然响起了歌声。所有的歌声都响起来了,像倾盆的雨,像飞旋的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唱法的都有,什么风格的都有。它们围绕在金嫣的周遭,雾气茫茫。金嫣的心无声,却纵情歌唱。

    泰来,一个失恋的男人,一个冥冥中的男人,一个在虚无的空间里和金嫣谈恋爱的男人,他哪里能够知道他已经又一次拥有了他的爱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来。金嫣的心苍茫起来了,空阔起来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鱼,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鸟。泰来被大海和天空无情地淹没了,他在哪——里啊,在哪里?

    金嫣决定留在上海。气息奄奄。像一个梦。她在泰来曾经工作过的推拿中心留下来了。金嫣是悲伤的,却一点也不绝望,这可是泰来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并不盲目。她了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很小,非常小。与此同时,盲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特征,恋旧。上海有泰来的旧相识,泰来总有一天会把他的电话打回到上海来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里守株待兔。又有谁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么跳动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别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则像乌龟。乌龟一定能在一棵大树的底下等到一只属于它的兔子。金嫣坚信,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价值的,她的心每跳动一次就会离她的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金嫣看不见,但是,她的瞳孔内部装满了泰来消逝的背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金嫣在恋爱,她的恋爱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恋爱是最为动人的恋爱。一个人的恋爱才更像恋爱。亲爱的,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金嫣给了自己一个时间表,大致上说,一年。金嫣愿意等。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金嫣并没有等待一年。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个月。五个月之后,金嫣听到了命运动人的笑声。那是一个夜晚,金嫣他们已经下了夜班了,几个“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乱地磕瓜子,瓜子壳被他们吐得到处飞。大约在凌晨的一点多种,他们扯来扯去的,怎么就扯到泰来的身上去了。一说起泰来大伙儿便沉默。这时候坐在门口的“野兔”却说话了,十分平静地说:“他现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谈话的气氛寂静下来了。

    “你说谁?你说谁挺好?”金嫣侧过脸问。

    “野兔”“嗨”了一声,说:“一个活宝。你不认识的,徐泰来。”

    金嫣控制住自己,声音却还是颤抖了,金嫣说:“你有他的手机号么?”

    “有啊。”“野兔”说“前天中午他还给我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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