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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父亲是在傍晚回到张庵的。

    父亲领我到了村头,在一扇破裂的木门上拍了三下,门在“吱呀”地响,狗在“汪汪”地叫。门开了。父亲又在我脑瓜上拍了一下,说:“快叫奶奶!”我忘了是不是叫了奶奶,但是我记得,奶奶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的脸上,就有温热的水滴在我脸上“噗”地一下融化了。狗却围着父亲打转,一跃一跃地竖起前爪。那是一只年迈的黄狗。父亲握着狗的前爪如同握着老友的手,摇了几摇,致以亲切的问候:“黄老,你还认识我么?”狗说:“呜——喔!”奶奶说:“人还没听见动静,它就支棱着耳朵喷响鼻儿了!”父亲又躬身对狗说:“多谢黄老!”

    奶奶牵着我的手,随父亲绕过草房,来到了后园,那里是一片枝叶茂密的桑园。后来我知道,这就是“烙馍张”大祖爷留下的一亩“祖桑”厚实的绿阴融着夕阳,淹没了知了的叫声和桑园深处的草庵。我们走进桑园时,草庵那边有人影倏地一晃,消失在桑园的阴影里。奶奶受惊地望着倏尔消失的人影,对我父亲说:“你看看,你看看,鬼又来勾你爹的魂了!”父亲望着绿阴深处,深深地叹了口气,来到草庵门前站住,又拍着我的脑瓜儿说:“快叫爷爷!”

    我没顾得上叫爷爷,只是惊奇地望着一盏过早点亮的油灯,灯光扑闪着,映出爷爷印在秫秆墙上的影子。爷爷正光着脊梁斜倚在一张矮床上,眼睛半开半合,被蓝蓝的薄雾包围着,好像沉浸在只属于他的梦境里,受到我们的惊扰,才忽地睁开眼睛,慌忙吹了灯,把什么东西藏起来,连连摇着手说:“不要进来,不要叫烟气熏着我孙娃!”他从矮床上直起身子,赤脚在地上扒拉着找到了鞋,颤巍巍出了草庵。

    爷爷很高很瘦,脊背驼成了弓形,像一只大虾。“这是斑斑,我在相片上见过我孙娃斑斑!”爷爷身上扑过来一股带有异香的冷风,目光凉凉地落在我的脸上。“你咋给我孙娃起的名?”爷爷责怪父亲“搬搬!你搬得够远了,还想往哪儿搬?”父亲说:“不是搬东西的搬,是斑斓的斑。”爷爷说:“啥?搬就搬吧,为啥要烂?我孙娃皮实,你咋搬也搬不烂。就是搬不烂也不能再搬了,哼,要不是鬼子往你们省城大学堂里扔炸弹,把你赶到了南阳,你也不知道回来。我纵有铁石心肠,你娘也有掉不完的眼泪。”奶奶就用袖口搌着眼泪说:“你守着你的草庵子就是了,别管娃们!”爷爷说:“别管娃们?那你是哭个啥?还不快去给我孙娃烙几张葱花儿油饼,多放点儿油。”

    奶奶烙的葱花儿油饼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油饼,还让我喝了从未喝过的麦仁儿粥。父亲嫉妒我有一个好奶奶,便夸说他也有过一个好奶奶,也是烙油饼的高手,说她坐在草团上,用一个竹签子翻着热鏊子上的油饼,烙好一张,就用竹签子挑起来,头也不抬,只是向背后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从别人头上飞过去,稳稳地落在他的爷爷的手上。父亲笑着说,他的爷爷就是吃了他奶奶烙的油饼,才跟他奶奶“好”上了的。如火如荼的恋情发生在为财主扛活的长工与财主家的女儿之间,比知识界大兴自由恋爱之风还早了大半个世纪。因此,父亲摇着奶奶的拨火棍向我指出,可以当之无愧地说,他的祖父母亦即我的曾祖父母是等级制度最早的叛逆者、“个性解放”的带头人。父亲的高论对于当时的我无异于对牛犊儿弹琴,奶奶也似懂非懂,埋怨说:“你给娃讲些啥?那是他老爷爷、老奶奶哩!”颇有些“为长者讳”的意思。

    多年以后,家乡有一个说唱大调曲子的艺人来省城找我,说我曾祖母是他的姑奶奶,张口就叫我表侄。我就急忙为表叔斟酒。半斤白酒下肚,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忿忿然地说:“你老爷爷硬是叫我姑奶奶吃了他的迷魂药,就跟着他私奔了!”又指着酒杯说:“倒酒!”好像我也欠了他的。

    老张家的人却把这件事引为整个家族的骄傲,说我老爷爷小时候偷吃了“祖桑”树上最大最甜的一嘟噜桑葚儿,吞下了老张家憋了上千年的地气,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八岁上就当了财主的放羊娃,却长了个五尺六寸五的大个儿(用现代的度量标准折算,应为一米八八),浓眉大眼、宽额高鼻,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正像做鞋要有“鞋样”、扎花要有“花样”张庵族人说,我老爷爷应该是老张家的“人样”

    老爷爷二十岁那年,剃了个光葫芦头,腰里刹紧了三寸宽的板带,光脊梁上搭着小褂,去“小满会”上卖力气,往“短工市”上一站,比别人高出半截。来这里卖力气的“麦客”们都仰着脸、挑起眼梢瞅他。一个来会上买力气的财主一眼看见他就盯住不放,慌忙走过来,捏捏他胳膊上的肉疙瘩,又拍拍他鼓在胸脯上的腱子肉,上下打量着“小伙儿,你当麦客咋没带镰刀?”老爷爷说:“那不是我做的活。”财主说:“你能做啥活?”老爷爷说:“力大做大活。”财主说:“好!你跟我来,我倒要试试你的力气!”老爷爷闻声不动,又冷冷地把话撂过去:“先说好,你不能嫌我吃得多。”财主问:“你的饭量有多大?”老爷爷说:“吃捞面条,五大碗;吃蒸馍,一笸箩。”财主说:“谁知那是多大的碗,多大的笸箩?”就把他领到一个卖油饼的小店门前,只见案子上叠放着高高一摞子油饼,就拿起一双筷子,从油饼上插下去,一尺长的筷子只剩下不到两寸,财主说:“你要吃就得吃完这一筷子,吃不完干脆别吃!”老爷爷看了看油饼,却没有动手。财主说:“咋?吓住你了!”老爷爷说:“我不能干吃。”财主指着羊肉汤锅说:“好,羊肉汤尽着你喝!”

    赶会的都围了上来。

    老爷爷松了松腰上的板带,开始了吃的表演。他抽出插在油饼上的筷子,用筷子夹着三张油饼一卷,卷成一个筒子。有人喊道:“太厚了,咬不透!”老爷爷不动声色,开始炫耀他的牙齿,那是一排整齐、结实、咬碎过核桃的牙齿。我父亲就继承了老爷爷的牙齿。若干年后,父亲变成了埋在“乱坟岗”上的枯骨,姐姐和弟弟去给父亲起骨。一个农民挖开了墓穴,棺木早已朽成了泥土,农民却望着我父亲的骷髅一怔“哎呀,少见的好牙!这位老先生咋带着这样一口好牙就走了呢?”那是父亲用了四十多年、又在地下埋了三十多年的一副牙齿,竟没有半点儿缺损。农民薅了一把青草擦了牙,弟弟就看见了属于老张家洁白瓷实的珐琅质还在闪闪发光。当年,老爷爷就是用这样一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好牙,把卷成一个粗筒的油饼一口咬下了一个“月牙儿”引起一片叫好声。老爷爷首先用门牙顺利解决了“咬不透”的问题,接着,臼齿就发奋地切割、研磨,牙巴骨快速蠕动如今日之切割机。牙巴骨上的工序正在延伸,筷子却又卷好了下一个油饼筒子,而且一下子卷了四张。人群不停地拍着巴掌叫好:“哈哈,狠吃他个歪孙!”财主问:“是谁个骂我?谁能再像他这样吃一回,我就再当一回孬孙。能吃才能干活,没有怕吃的东家,懂不懂?”老爷爷不为叫好声所动,只是按照既定步骤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有条不紊,吃得从容镇定,吃得出神入化而进入物我两忘的佳境。吃剩下一张油饼时,他开始把油饼撕成碎块,泡到羊肉汤里,连扒拉带吸溜,没等到露出碗底,店小二就慌忙向碗里添了热汤。一个爬在树上看得眼馋的小叫花子,看见还剩下一块油饼放在案子上,眼睛为之一亮。眼看着我老爷爷吃光了碗里的,却又抓起剩下的油饼擦碗,把碗底擦得锃明发亮,又把这块油饼塞到了嘴里。

    财主跟大家一起拍起了巴掌,说“好,活儿干得干净!”

    一泡热尿却自天而降,浇到老爷爷的光葫芦头上。小叫花子骑在树杈上哭骂:“我把手都拍疼了,你咋不给我留一口?”老爷爷扯下肩上的小褂擦了脸上的热尿,又抄起筷子从案子上夹起来一张油饼,向天上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飞到树上。“这算我买下的。”老爷爷对财主说“从我工钱里刨除。”小叫花子破涕为笑,咬着那张油饼,抓着树枝打了个忽悠,一溜烟儿地跑了。

    财主照付了油饼钱,说:“还没说好工钱,可把这张油饼钱记你账上了!”老爷爷说:“工钱好说,你用一个大把式给多少,就按两个大把式给我就是了。”财主张着嘴,半晌没合上。人群中一位老汉发话:“你一个憨小伙就想当大把式,还想拿双份工钱,我这几十年庄稼活不是白干了!”老爷爷只是紧抿着嘴,仰脸望天,露出无可奉告乃至于毋庸置疑的神气。财主拍了一下巴掌,说:“好,你跟我来!”

    一群赶会的又拥着我老爷爷,跟财主来到牲口市上。

    一头大牛正在一棵老榆树下撒野,赶会的人都远远地让开了场子,围起了人墙。只有一个满头冒汗的牛把式“噼里啪啦”地甩着扎鞭,跟大牛较量。牛把式长着柳斗大的脑袋,身材矮壮,高和宽几乎相等,像一块四四方方的生铁。大牛勾着头,鼓着血红的眼珠定定地瞪着牛把式。牛把式一靠近它,它就着蹶子冲上来,却又被拴在树上的疙瘩绳紧紧一拉,老榆树猛地一摇,满树的树叶儿都簌簌地打着哆嗦。牛把式不停地猛抽着扎鞭,喷着吐沫星叫骂:“我叫你犟,我不信牵不走你!”牛身上的鞭印一闪一亮,大牛疯了似地着蹶子。牛把式绕着圈儿,靠近不得。

    财主领着我老爷爷挤进人群,说:“大把式,你歇会儿。”便把扎鞭夺过来,递给我老爷爷说:“这是我买下的踢套牛,你要能把它牵回去,叫它服了你,大把式你就当定了,双份工钱我也给定了。”

    年轻气盛的老爷爷接过扎鞭,定睛望了望牛,眼里就扑闪一亮,夸了一声:“好牛!”财主问:“咋好?”老爷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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