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仙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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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听到过花丛中小神仙的歌唱。那一年她刚刚有了一个小妹妹,她经常抱着她到屋后的山上去玩。
她抱着和她血脉相连的小小婴孩,轻盈地奔跑在树木花草之间,遇到溪流就一跃而过,如一头不知疲倦的鹿。那襁褓中的婴孩静静地睡着,无论怎样的颠簸也不能把她吵醒。
不知跑过了多少路,她终于累了,在一片花丛中停下休息。婴孩仍熟睡着,睡脸甜美,她也开始觉得眼皮发沉。这个时候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的歌声,是清澈的童音,像天风一样美丽。她轻轻地拍着婴孩,说:“你听,那是小神仙在唱歌。”
歌声里她沉沉地睡去,醒来时觉得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但内容已经不记得。环顾四周她惊恐地发现花已经开败,而妹妹不在身边。她飞快地跑下山去,要告诉母亲她的错误,但在家门口她止住了脚步。母亲抱着妹妹正在哄她睡觉。她轻轻地走过去叫母亲,但母亲没有理她,她又叫妹妹,那襁褓里的婴孩抬起眼看她,眼神天真无邪。父亲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看她一眼,她想自己大约是讨人嫌的,便怅然地离开。
她奔跑过山岗,呜咽着跑得比风还快,但眼中流不出眼泪,她只有跑得更快,以说服自己是风把眼泪挡回去了。跑了很久,夜幕遮蔽了大地,她开始想家,便又回去看。她在父亲母亲面前走过,依次拽他们的衣服,但他们甚至不看她一眼,只有摇篮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望着她。如此往复了数十个昼夜,小神仙的歌在旷野里飘渺地响,她终于从心里流出一滴眼泪,洗去了心上最后的尘埃,从此比最轻的羽毛还要轻盈。她朝着屋里的灯光最后看了一眼,就奔跑着越过了山岗。
那一夜夜色青蓝,她抬头望上方的夜空,北斗星座清亮如水。
她四处游荡,似乎从不觉饿,只饮草木上的露水便可行动敏捷。她只睡在花间,无论晴雨寒暑,每一夜都伴着小神仙的歌声入眠。偶尔会想起远方的妹妹,在她心里她还是当年的模样,郁金香花瓣一样的嘴唇,睡容甜美的脸蛋。
飘渺的歌声忽远忽近地响,她轻轻哼唱着那些从不曾相似的调子,那些音阶在她的黑夜里如星光闪烁。几千个日夜就这样水一样流过去了,她依然轻盈地在人间奔跑,遇见的所有的流水都可以一跃而过。她从不在流水边照自己的容颜,她想自己应该是年轻的,因为她的脚步连风也无法超越。
有一个夜晚她坐在花间看蓝黑的夜空,那歌声又渺远地响起,渐渐切近。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自黑暗中亮起来,心里忽然就被一种甜蜜的酸楚充满了。她看见自己的头发,很长很长,在风里旗帜一样飘扬,便恍然想起从那一年听到小神仙的歌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如今它已这样的长,长得仿佛可以铺到星星上去。
她忽然想回家了。已经不认识路,却可以跟着歌声一直找回去,她只在夜里奔跑,抬头便看见晴朗的夜空里北斗星座遥遥闪亮。她想起妹妹也有这样一柄勺子,但人事悠悠,它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这一日她终于跑到了那座山岗,远远地便看到漫山遍野的花,依然当年一样盛放。她在花野中虔诚地跪下,久久地亲吻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地面,呜咽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眼泪。
在她离开多年之后,她久病的妹妹在家中的床上停止了呼吸。妹妹的女儿在给母亲收敛遗容时,看到窗外站着的人,惊得跌了一跤。
她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到嘴边,眼睛看向妹妹的床,那里躺着的却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她呆了一刻,地上跌坐的那个女人的尖叫把她唤醒,她茫然地听她尖叫着:鬼!她不知所措地走近她,却越过她的手臂在床头看到了一张发黄的照片。
“爱女连城。夭于1950年。”
五十年的时光倒带一般刷刷溜过,最后定格在那一年的山岗。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躺在花丛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已经没有了生气,她的腿上一条蛇滋滋地吐着信子慢慢游开,从一旁的婴孩身上滑过去,消失在花间。
那一瞬间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在她的一生之中,亦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仿佛身体的重量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灵魂,轻飘飘地像是要飞起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还是幼童的样子,想必面孔也一如往昔。她活过的那些岁月在刹那间被挫成细得看不清的劫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原来她做为生人的时间仅仅六年。
恍然间,她的耳边又响起飘渺的歌声,隔着那悠悠岁月,她朝着多年前的小小婴孩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颜。
“你听,那是小神仙在唱歌。”
阳光照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她轻盈的一个转身。所有的尘埃在阳光下都无所遁形,它们每一个都跳着无法模仿的舞蹈。她像跃过所有的流水一样高高跃起,身姿像鹿一样美丽。阳光中她的身体迅速地透明下去,透明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再也看不见。
[2005。9。13]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听到过花丛中小神仙的歌唱。那一年她刚刚有了一个小妹妹,她经常抱着她到屋后的山上去玩。
她抱着和她血脉相连的小小婴孩,轻盈地奔跑在树木花草之间,遇到溪流就一跃而过,如一头不知疲倦的鹿。那襁褓中的婴孩静静地睡着,无论怎样的颠簸也不能把她吵醒。
不知跑过了多少路,她终于累了,在一片花丛中停下休息。婴孩仍熟睡着,睡脸甜美,她也开始觉得眼皮发沉。这个时候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的歌声,是清澈的童音,像天风一样美丽。她轻轻地拍着婴孩,说:“你听,那是小神仙在唱歌。”
歌声里她沉沉地睡去,醒来时觉得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但内容已经不记得。环顾四周她惊恐地发现花已经开败,而妹妹不在身边。她飞快地跑下山去,要告诉母亲她的错误,但在家门口她止住了脚步。母亲抱着妹妹正在哄她睡觉。她轻轻地走过去叫母亲,但母亲没有理她,她又叫妹妹,那襁褓里的婴孩抬起眼看她,眼神天真无邪。父亲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看她一眼,她想自己大约是讨人嫌的,便怅然地离开。
她奔跑过山岗,呜咽着跑得比风还快,但眼中流不出眼泪,她只有跑得更快,以说服自己是风把眼泪挡回去了。跑了很久,夜幕遮蔽了大地,她开始想家,便又回去看。她在父亲母亲面前走过,依次拽他们的衣服,但他们甚至不看她一眼,只有摇篮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望着她。如此往复了数十个昼夜,小神仙的歌在旷野里飘渺地响,她终于从心里流出一滴眼泪,洗去了心上最后的尘埃,从此比最轻的羽毛还要轻盈。她朝着屋里的灯光最后看了一眼,就奔跑着越过了山岗。
那一夜夜色青蓝,她抬头望上方的夜空,北斗星座清亮如水。
她四处游荡,似乎从不觉饿,只饮草木上的露水便可行动敏捷。她只睡在花间,无论晴雨寒暑,每一夜都伴着小神仙的歌声入眠。偶尔会想起远方的妹妹,在她心里她还是当年的模样,郁金香花瓣一样的嘴唇,睡容甜美的脸蛋。
飘渺的歌声忽远忽近地响,她轻轻哼唱着那些从不曾相似的调子,那些音阶在她的黑夜里如星光闪烁。几千个日夜就这样水一样流过去了,她依然轻盈地在人间奔跑,遇见的所有的流水都可以一跃而过。她从不在流水边照自己的容颜,她想自己应该是年轻的,因为她的脚步连风也无法超越。
有一个夜晚她坐在花间看蓝黑的夜空,那歌声又渺远地响起,渐渐切近。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自黑暗中亮起来,心里忽然就被一种甜蜜的酸楚充满了。她看见自己的头发,很长很长,在风里旗帜一样飘扬,便恍然想起从那一年听到小神仙的歌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如今它已这样的长,长得仿佛可以铺到星星上去。
她忽然想回家了。已经不认识路,却可以跟着歌声一直找回去,她只在夜里奔跑,抬头便看见晴朗的夜空里北斗星座遥遥闪亮。她想起妹妹也有这样一柄勺子,但人事悠悠,它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这一日她终于跑到了那座山岗,远远地便看到漫山遍野的花,依然当年一样盛放。她在花野中虔诚地跪下,久久地亲吻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地面,呜咽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眼泪。
在她离开多年之后,她久病的妹妹在家中的床上停止了呼吸。妹妹的女儿在给母亲收敛遗容时,看到窗外站着的人,惊得跌了一跤。
她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到嘴边,眼睛看向妹妹的床,那里躺着的却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她呆了一刻,地上跌坐的那个女人的尖叫把她唤醒,她茫然地听她尖叫着:鬼!她不知所措地走近她,却越过她的手臂在床头看到了一张发黄的照片。
“爱女连城。夭于1950年。”
五十年的时光倒带一般刷刷溜过,最后定格在那一年的山岗。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躺在花丛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已经没有了生气,她的腿上一条蛇滋滋地吐着信子慢慢游开,从一旁的婴孩身上滑过去,消失在花间。
那一瞬间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在她的一生之中,亦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仿佛身体的重量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灵魂,轻飘飘地像是要飞起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还是幼童的样子,想必面孔也一如往昔。她活过的那些岁月在刹那间被挫成细得看不清的劫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原来她做为生人的时间仅仅六年。
恍然间,她的耳边又响起飘渺的歌声,隔着那悠悠岁月,她朝着多年前的小小婴孩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颜。
“你听,那是小神仙在唱歌。”
阳光照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她轻盈的一个转身。所有的尘埃在阳光下都无所遁形,它们每一个都跳着无法模仿的舞蹈。她像跃过所有的流水一样高高跃起,身姿像鹿一样美丽。阳光中她的身体迅速地透明下去,透明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再也看不见。
[2005。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