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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他们如何吵吵,我的声音总是比他们高出八度,所以至少有三分之二愿意听课的学生是能听到课的。眼见这第一节课可以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忽然,一个规规矩矩的男学生举起了手:

    钱老师,这“繁衍子孙”怎么说?

    学生能举手发言,这让我感到正常,感到高兴。于是我边想边答:“这繁衍子孙么,就是,就是我们人类一代一代往下传,越传越多;比如你们的爸爸生下你们,你们往后结了婚又生下你们的子女”我认为自己讲的没错,虽然不是很精确很透彻但是没错。可是学生们不答应了,他们又叫又笑又吹口哨,王大宝闹得最欢:“哈哈,真稀罕,爸爸会生儿,那么公鸡会生蛋啰?咯咯咯蛋!咯咯咯蛋!一天生一担!”男学生也跟着咯咯蛋!女学生也跟着咯咯蛋!整个教室顿时成了个丰收的养鸡场,连黄素素都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我。我想起妈妈的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觉得自己简直是事倍功零事倍功负了,鼻子一酸,热滚滚的泪水就要漫出。想想自己此刻是做老师的,这哭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就拼命咬住嘴唇,让那又咸又涩的液体倒回到肚子里。泪水下了肚,一种新的感觉却置换了出来:我读了九年书,我比他们懂得多,我懂得爸爸生孩子和妈妈生孩子是一回事,而他们不懂。所以我是他们的老师!我于是振奋,于是声音嘹亮底气十足,我终于将那份笑闹压了下去。

    放学的时候,我说:王大宝你留下,我和你谈谈。这叫个别谈话,我妈早教过我的。王大宝翻了翻眼珠说:没那闲工夫,我那牝牛刚刚生了牛扼儿(牛扼儿是我家乡一带对小牛儿的昵称),我得赶紧给它割草去!书包一荡,扬长而去。把我刚刚找到的那点儿自信全部带走。

    第二天下午课间休息时,麻玉珍老师又在练唱歌。见了我就问:怎么样?我知道她问的是代课的感觉怎么样,我说不上怎么样,就没回答。她自己答道:代课教师,总那个样。又说:“你那嗓子真好,小喇叭般哒哒滴滴,我边弹琴边唱歌,还听见你那哒哒嘀滴;会弹风琴吗?”我答:会。她兴奋了:真会?我说,我是在妈的办公室里长大的,看看也看会了。麻玉珍一拍手,说:太好了,下一节课该我上你们班的唱歌课,你听听我这喉咙,你一并替我给代了吧?至于纪律,我站在走廊上替你管着;如何?

    用不着如何,代就代呗。上半节课,有麻玉珍在巡视,有我的新鲜歌喉,这唱歌课上得意外的顺当;下半节,麻老师走了,课堂里又动荡起来,我正低头看乐谱时“啪”的一声,一粒粉笔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脑门。

    “谁?谁?”没人应。我真火了,我忘了自己是老师,气咻咻地只管嚷着:“你们欺侮人!欺侮人!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像你们这么大,都已读中学了,你们不晓得读上读不上高小呢,你们想赶我走呀?我偏不走,就是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越嚷越着急,越嚷越任性:“柳老师病好了我也不走,我要她教别的班,我硬是盯着你们这班不松手了!”

    居然歪打正着,那秩序倒好了不少。下课时,一个手拿毽子的女学生拍拍自己的耳朵说:钱老师的嗓门真厉害,震得我耳膜子生疼。我心里高兴,指着她的毽子道:让我踢两下。她的手一扬,我用脚接了过来就踢,我在初中时曾经三年蝉联我们校踢毽子冠军。那天我按照她们的规定,五记左脚翻,十记交叉跳,翻翻跳跳左右开弓,那毽子就像蝴蝶恋花般恋着我的双脚再也不肯下去。每完成一个高难度动作,女孩子们嚷嚷,我自己也嚷嚷,一直嚷到下节课的钟声敲响,我才丢下毽子去端地上的教具,发现粉笔盒里的粉笔早被学生盗用一空了。

    为这事,校长后来吹胡子瞪眼把我骂了一通,因为校长有钢丝胡铜球眼,所以骂起来特别的吹胡子瞪眼。我咕噜道:“我爸都从来没有这么熊我。”校长说:又来了?不是你妈就是你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校长只说我没长大,却不知因为这毽子,全班至少有一半的学生开始站到我这边来了。

    两个星期后我回家背米。妈问:怎么样?我絮絮叨叨地学说一遍。妈说:“去家访,家访的好处多着呢。好好着代课,代出个水平来,让人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再说,也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这一月十八块代课工资。”回黄浜后,我便让黄素素带着家访,第一家当然是王大宝的家。

    在将到王大宝家的那条短短的弄堂里边,我们被王大宝和他那一大一小的牛堵住了。王大宝拉长本来就长的冬瓜脸,警惕地说:“告状来了?”我想起自己读书时也最恨老师告状,便笑笑说:“为什么要告状?坐坐不行吗?”他说:“家里没人。”赶着牛,夺路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学会了叹气。到了他家,果然铁将军把门。邻居告诉我,王大宝从小死了妈,爸是捡垃圾的,整年在外头。那时候生产队常派专人在城里扫垃圾沤肥料。不知怎的,我心里便有点发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晚霞将西天涂得无比辉煌,我忽然觉得,此刻去王大宝的家会有好运气。刚到那弄堂口,就和王大宝撞了个正着。他一脸晦气,我问怎么啦?他说:“我的牛扼儿丢了。”当时我的弟弟也给队里放牛,我知道丢了牛扼儿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尾随着王大宝走,他问:“你干什么呀你?”我说:“我帮你找牛扼儿。”他又想翻我的白眼,终于没翻。我跟着他走到村后,开始爬那座狮子山,他边爬边喊:“牛扼儿喂!家来吧!”几多焦急,几多柔情,让我直嫉妒那条棕红色的小牛。山很深,很高,翻过一个山头,天已暗了下来,前边是一道很深的沟沟,王大宝说:“你回去。”我不回。他一纵身便跳过沟去,我退后几步,利用了加速度,也跳了过去,只是右腿脊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个不小的口子,看得见一点白厉厉的腿骨,血冒了出来,淹没了那点白骨。我大概是尖叫了一声,王大宝回头说:“叫你不要来不要来偏要来!”双眼却滴溜溜地乱转,终于在草丛里揪下个什么,捏开,全是黄澄澄的绵绵,一把按在我那血糊糊的伤口上止血。

    王大宝继续喊他的牛扼儿,我瘸着腿在后边跟。天已经黑透了,王大宝说,怕是叫狼叼了。我毛骨悚然,问:这山里有狼吗?他说,有,去年还叼走了一只羊呢。他说:“老师,你回去吧。”我一哆嗦,老师?他可从来没喊过我老师,就凭这声“老师”我也不能丢下我的学生不管。我们再走一会,我说:王大宝,别瞎跑了,让我来试试。我用手试了试风向,然后站到一个山包上,面对黑影幢幢似狮舞似虎跃的群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喊:牛——扼——儿——喂——回——家——哟——!我喊得情真意切,喊得婉转悠扬回肠荡气,山谷山峰将我的呼喊复制后再三播放,整个黄狮子山灌满了我美丽高亢的喊声。大约喊到了第十七八声,从那遥远的山腹地里反应回来一丝微弱的哞声:妈哞!我以为耳朵出了毛病,王大宝却蹦了起来:是它!是它!我继续努力呼唤,那答覆便越来越清晰明确。终于,一块黑乎乎的肉团蹒跚着向我们靠近,王大宝飞跑着扑了过去,我瘸着腿也扑了过去,我们仨紧紧地搂作了一团。

    第二天,我瘸着条腿去上课,纪律却是从未有过的好,直使我宁可就这么永远瘸下去。

    柳裳柳老师在流产假结束之后又怀孕了,这一回她不急着来上课,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一胎保下来,所以我就继续将她的课代下去。麻玉珍老师也不让我闲着,只要有我的空堂,她就用她的唱歌课及时给我补上。别的老师有个喉咙发疼嗓子发哑,也都说:帮帮忙,你个叫天子!那一年我代遍了黄浜小学十个班级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课。四年后,我以一个新嫁娘的身份坐上长途汽车到异乡一个小镇去完婚的途中,一个抱着宝宝的现役军人和他的妻子齐声喊我“钱老师!”我说:我认不得你们呀。现役军人说:我们都是黄浜小学的学生呀,你教过她一节体育课,教过我一节农业基础知识课。

    后来的日子就越发的忙碌紧张起来,严校长三天两头到公社去开会,公社来回廿五里,等校长每晚开完会回到黄浜小学都是凌晨一两点钟,他便拼命地敲钟将教师们敲起来传达精神不过夜。我向来睡觉很死,和我同寝室的吕白冰喊我推我捏我鼻子,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实在难于将一个大萝卜从泥里刨出来。搓着双眼搓着脸蛋坐到办公室里,听着校长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可不到十分钟,我便迷糊过去了。“钱国丹!”一个炸雷在我头顶轰响,猛一激灵,醒了,强撑住眼皮,看着校长钢丝胡中嘴巴的开合,一会儿,那嘴唇又模糊了,凝住了。“钱国丹!”又一个炸雷。如此几次,我的心脏便跳得不匀了。我看看别的老师,拄颌合眼的有之,鸡啄米般打盹的有之,校长偏不炸他们,光炸我。心里有气,想说“我爸可不这么的”终于没说。

    接下去就组织宣传队。排节目时,校长说:这独唱该谁来唱?麻玉珍立即道:当然是钱国丹罗!”那杨柳青呢?”就有男教师道:这是女孩子的事,钱国丹,吕白冰,何丽贞等几个全上。“那么一男一女的唱相声呢?”大家便异口同声道:女的钱国丹,男的盖甫老师!

    于是就排练节目,于是每晚出去一村一村的巡回演出。演出回来都很晚,洗掉油彩脱衣上床都快半夜了,刚刚睡定,校长那催命般的钟声又敲了起来。开完会已是凌晨两三点钟,白日里仍是满满登登片暇不留的上课。于是便渴睡,不是一般的渴睡,是那种要死要活、病入膏肓的渴睡。终于有一天,我感到咽喉疼痛、肿胀,嗓子也沙哑了。

    那天放学后,我跑到校长的卧室门口,用我那生平第一回感到难堪的喉咙说:严校长,今晚的宣传节目我就免了吧?你听听我这嗓音。校长铁板着脸说:这哪行?别人请假还马马虎虎,你绝对不行。我说:“我嗓子疼,实在唱不出了。”我咽了口唾沫,伸了下脖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像麻玉珍。校长便皱眉,皱了良久,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个偏方来了,吃了,你那嗓子立马就好。”“立马就好?”我高兴了。“立马就好。”校长肯定地说。“不耽误今晚演出?”“耽误不了!”

    校长的偏方叫“笋壳灰汤”我遵照校长的旨意去找笋壳,问了几位学生家长,都说冬天到哪里去找这玩意儿去?只得怏怏地回来。晚饭的时候,总务主任把一把灰迹斑斑的蜊灰刷子丢到我的脚下。我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用菜刀剁去沾着蜊灰的那头。再斫断捆扎的细绳,那刷子便散成一支支老笋壳子。我捡起那些笋壳,在我和校长卧室交角的座标上,点着了,看着它们很壮烈地化为灰烬。然后将那些暗红的灰烬捡到饭盒里,拿开水冲下,我听到开水激着灰烬的咝咝声。

    我当着严校长的面,双手捧起饭盒,极虔诚地将那些灰汤一饮而尽。当天晚上,我的嗓音丧失殆尽,连蛇一般的咝咝声都没有了。

    我没有去医院,因为我不能将我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往医院里扔。再说,我从来就不去医院,那时候我健康得连医院的门朝哪头开的都不知道。

    我是用几十年的光阴来恢复我的声带的;——虽然从那以后我仍旧代课,我一度用粉笔与黑板再加手势代替我的喉咙。而今,我早不代课了,可我的声音仍旧沙哑,——据说反倒符合当今“磁嗓”的潮流;糟糕的是,我连c调的“多”也唱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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