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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嫂说:“我们那个姑丈啊,可真勿会争气,放着这么个水灵的老婆,偏就是不中用的!”二嫂道:“我和你二叔成亲的时光,光晓得两人钻一个被窝,别的一点都不晓得,阿眉怎么就晓得废人不废人的呢?八成是早就尝过不废的味道了!”两人嗤嗤地笑。我装做只管洗衣,却也听明白了两三分。那大嫂又说:“废不废,跟我们不相干,随他去;只是离婚,可惜了那份嫁妆,都说是男要离,还一半,女要离,整个完。日后阿眉再嫁,莫非我们还得赔上一份?”

    “赔她娘个卵袋!老不死的宠着,宠到脖子上拉屎撒尿,问她臭也不臭?结婚离婚,离婚结婚,上茅坑头还得费张纸呢,这么便当?”

    我想阿眉的日子不大好过了。果然没几天,阿眉叹息道:“爷饭香,夫饭长,兄弟饭碗是刀枪!”小包袱一拎,回海滩园去了。

    都道阿眉是“夫饭长”去了。

    后来我听人说,阿眉回到海滩园,死吃,死做,绝口不提“离婚”两字。挖蜊壳,打嘭(烧蜊灰时手动的鼓风动作,声音嘭嘭)。日打夜打,打得头发白刷刷,打得眉毛打死结,一副死心塌地过日子的模样。海滩园的人都道:奂强时来运转,讨个老婆带了两船嫁妆一身力气来,真真是拣了个宝贝了。

    开头奂强是寸步不离地提防着她,队里派他运蜊壳他都不去。及至看到阿眉的新嫁衣都被蜊灰咬得花枯叶败、布身模糊,慢慢地才放下条心。

    奂强终于要到外地去载蜊壳,三天的路程。临出门,阿眉特意为他烙了几个糯米饼,放了赤豆放了红糖放了桔饼,这在那个年月算是最高待遇了。阿眉用一条挑花的布袋装了,给他系在腰里。那一份关切那一份柔情,让整个海滩园男人都艳羡不已。

    当天夜里,没有月光,风吹得门窗都像打嘭一样。半夜时分,两条舴艋船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上了海滩园的河埠头。从船上跳下四条影子,阿眉不晓得从哪儿冒了出来,引了那四条影子便往夫家摸。一会儿,那些衣柜洋箱琴凳茶几便像长了腿一般直往埠头跑。天蒙蒙亮的光景,依依呀呀的桨声划破了郑家湾的黎明,早起挑水的人以为是碰上了河伯娶妇,两船高高垒起鲜红腊腊的嫁妆溶进了大榕树的阴影,凯旋回来的阿眉眉开眼笑地端坐在船头。

    奂强回家后连连跌足,大喊“中计中计”然后纠集了一帮弟兄要到郑家湾来收拾阿眉。有老人劝道:上门相打,在理上先输三分,再说阿眉有两个亲兄长三个堂兄弟,要打也恐怕是输多赢少,不如先忍着点,待寻个时机再报仇吧!

    这事似乎就不了了之。只是阿眉逢人便讲她完璧归赵的故事,讲得光辉灿烂神采飞扬。两个嫂子背后虽然撇嘴,因为嫁妆的回归,当面都对她客气了几分。我妈却叹道:“牛死不晓得头臭!牛死不晓得头臭!”我至今没有弄懂弄通妈妈此话的涵义:是牛死了脑袋特别臭呢,还是说这一头牛死了特别臭?但有一点很清楚的:阿眉名声很臭,我必须远着点儿。

    暑假里,妈妈和我刚好换了个去处:我在郑家湾耽着,妈妈在我们的县中集中学习。阿眉用不着在我家的台门屋里徘徊,而长驱直入我的闺房。有一天她说,阿丹,陪我赶集去。我才想起那天是集市。因为没钱,集不集市的对我没什么意思,可是阿眉有钱,帮她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也是乐事也很过瘾哪。我便忘了阿眉的名声不好,同意陪她去了。

    那一天的日头格外恶,路上赶集的人又多,一个个晒得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般。阿眉的脸还是那么粉白粉白,阳光和蜊灰都未能在这张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一路走一边再三再四地揩汗,揩得那脸白里透红越发俊俏了。

    赶集要经过五条大小石桥,所以郑家湾有时候将赶集叫成“过五桥”看到了桥,我便留心桥下是不是正在过船,若正在过或即将过船,我便站住了,让他们先过。这是郑家湾规矩,女人家是绝不允许站到男人头上去的。

    可是阿眉不管,甩手甩脚旁若无人地勇往直前,我想拉都拉不住。我嚷道:“阿眉,你真混,我不和你相伴去了。”她答道:“阿丹,你才混!我们比他们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凭什么都要让三分?”这时候阿眉正走到第三桥的中央,刚好有两条船从两个桥洞同时过,一条船的船主骂了句什么听不清楚,另一条船主却举起桨来乱捅,一边大骂:“婊子囡,我捅掉你下半身!”阿眉咯咯地笑着回敬道:“这位大哥今生今世是住不得楼房啰,若住了楼房,你也把你老婆囡儿的下半身统统都捅下来?”气得那位老大一手扳住桥板,一手舞桨劈去,引了许多人看我们的热闹。我觉得太丢人了,一扭头就要回家走,阿眉追了来,好说歹说将我给拉了回去。但我已没了来时的兴头了,焉儿巴几地落在她的后面。

    终于捱到了虎啸桥,那是最后一条桥了。桥很长很宽。熙熙攘攘手提肩挑着的都是四乡八村的人,鲜虾活鱼鸡屎鸭血的腥膻味儿在恶毒的大太阳底下热烈芬芳,我精神为之一振,倦意顿消。

    一声尖叫!不用鉴定,我知道那是阿眉发出来的。比如踩到了一根毛毛虫,比如看到了一个花样别致的荷包,再比如河里飘浮来一头死猪,阿眉总是会作这种招摇式的尖叫。我不喜欢她的尖叫,可是我还是循声寻去。千万个攒动的人头已经成了油黑的旋涡,旋涡的中心反而比较空旷,我看见,阿眉被人当胸一把抓住,几个脆脆的巴掌已经落在她的左右双颊,在那粉白粉白的皮肉上留下深刻的指印。是奂强,他很沉着很坚定地继续扇着阿眉的耳光,于是便有很欢快的红色液体从阿眉的鼻孔和嘴角奔涌而出,弯弯曲曲地画出几笔鲜艳。

    我肯定是被吓坏了,当时我的脑子混沌一片,脚也迈不动了,一任汹涌的人流将我推过来挤过去。等我重新看见阿眉时,她的一对长辫子已经落在奂强的手里,奂强的双手越抽越紧,将阿眉的脸扬得高高供大家观赏:“看哇,就是这么个烂婊子!一个男人种不够要千人跨万人骑的臭婊子!”奂强嚷嚷着,他的紫棠脸因为扭曲都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哪儿也不比别人多些,哪儿也不比别人少些,倒是叫大家看看你呀,空长了个好坯子,竟是不中用的,不中用的阉货!”阿眉虽然满脸血污,讲起话来却是珠圆玉润的。看客们有一半还在关心着阿眉,有一半已将注意力对准奂强了。奂强恼羞成怒,他喊:二强,呆着像鸭子被棒敲了般的干什么?来,脱她的裤子,整死她!

    阿眉的双脚蹬得像车水,二强不晓得是害怕她的窝心脚呢,还是怕别的什么,只是不敢上来,口里却三强三强地求援。这时候,从人缝中钻出条泥鳅般的身子,黑着张脸,一声不吭便抱住了阿眉的双脚,阿眉的身子便被悬了起来,那三强的另一只手便在阿眉的腰里乱摸。脱呀!赶紧脱呀!奂强嚷嚷,许多人也跟着起哄。眼看皮带的扣子就要脱开,阿眉拼命地喊救命,喊了一会儿,没见一个人有救命的意思,她突然一扭头,在奂强的手上啃了一口,这一口大概咬得不轻,因为奂强急忙去照顾自己的手,而将阿眉的脑袋扔在地上,脑袋解放了的阿眉便张牙舞爪,三强便拖着她的双脚,一会儿拖过东,一会儿拖过西,奂强又扑过来扒阿眉的裤子,刚剥出一截雪白的肚皮,阿眉便抓了他一个满脸花。

    阿丹!叫民兵呀!过桥叫民兵去!

    我终于发现了我原来一直都站在阿眉旁边,我终于记起我今天是陪伴阿眉来的。此刻当务之急是执行阿眉的命令!

    等我终于把管理集市的民兵带到那个热闹的桥脚时,我看到阿眉双手紧紧护住那被扒下一半的裤腰,在地上发疯似的打滚,滚得别人不得近身。

    民兵们明镜高悬地喝退了奂强一帮,围观的人却余兴未尽,定定地站着不走。众目睽睽之下,众口纷纭之中,阿眉系好她的裤子,接着又去找她的鞋子,她的鞋子一只在路边坎上,一只在水稻田中,她提着这一对泥瓜般的鞋子,一瘸一拐地下到桥下的水里,慢慢地洗着,洗去了一身的血污泥巴,洗出了满目的疮痍。

    看热闹的人这才怏怏散去。阿眉的集是赶不成了,我们相伴着回家。看着路上平静的行人,看见两边和平的稻田,我总是心有余悸。我说:阿眉,快走,省得他们追来。阿眉道:他们不会再来的。我问,你怎么晓得他们不再来呢?她答:他们已经尝到我的厉害了。我说:还吹牛,今天是多亏了那些个民兵。她说:今天也多亏了我。

    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眉道:亏得我能,亏得我犟,亏得我机灵呀,若是我不能不犟不机灵,那裤子早就让奂强他们剥掉了,我倒是没有什么,他们呢,准得坐牢!

    于是我想起半年以前,湖岱也出过跟今天差不多的一个事件,后来那些男的全都判了刑,公判大会我和阿眉都去看过。

    是阿眉让奂强兄弟不用坐牢。我想着阿眉的话,总觉得好像对好像又不对。只是出了这件事,郑家湾再也容不得阿眉了。听说老远老远的鹿儿岛招收女人养海带,那活儿又苦又累,成年累月身单影只地泡在海水里,泡得手指头都烂了,夜里又只能缩在废弃的茅屋角落。所以郑家湾虽然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那儿的。

    可是阿眉去了。因为她究竟算不得是郑家湾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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