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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海面像一面巨大的、不堪重负的胸膛。它艰难地起伏着、喘息着。那灰黄色的波涛,像草原上骚动起来的黄羊群,它们挤挨着、抵撞着,争先恐后地向远方奔涌,一直到那遥远的尽头,和同样灰黄色的天空连成一片。

    一叶扁舟,在万顷波涛里穿行。薄薄的船板,窄窄的船底,高高翘起的船头和船尾。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颇像半只纵向切开的鸭蛋壳。

    没有帆,没有橹,没有篷,没有舵。只凭三把薄薄的船桨,三个男人在奋力划着。这是一条农家在河道里用的“河里溜”清晨,它不顾一切地“爬”过河海之界——那条青滋泥垒成的堤坝,在海里已颠簸六七个时辰了。

    谷雨已经过去,秧苗刚刚插下。“种子落田百日谷”能眼巴巴地等着它们抽穗、灌浆、成熟么?于是,饥肠辘辘的农民自愿结成一个个小集体——三个男的雇个烧饭的女管家,划起小小的“河里溜”到鹿儿岛去碰碰运气——农业的闲季正是墨鱼的旺季呀。

    18岁的阿兰端坐船头。她是由姑妈介绍,给姑妈村上的这条小舟当管家来的。她那颀长的双手抓着左右两边的船舷,松散的长辫子滑过瘦削的肩膀,搭在并不丰满的胸脯上。海风拂着她蓬乱的刘海,海浪溅上她冷漠的脸庞,她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她的眉心拧成两个豆粒大的疙瘩。密密的眼帘低垂着,一双杏眼失神地凝视着混浊的海浪。她的美,是很动人的,可是她自己已经感觉不到了。或者说,她已对这些毫无兴趣了。

    几只海鸥凄切地哀鸣着,从她的身边掠过。海浪叩击着船头,咚!咚!通过薄薄的船板,一下一下像叩击着她那颗麻木的心。明媚的阳光也罢,险恶的风浪也罢,对于她已经没有意义了;羔羊般柔顺的脾性,莲花般洁白的身子,她已经失去了。她像一只折断舵把的漏船,任凭风暴把她带到海角天涯。

    船头“耕”起的浪花,泛着白白的泡沫,哗哗地喧嚣着,像阿四那压在喉咙里的嘶叫:“你跑不了啦!跑不了啦!你给打上记号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的心又开始淌血了。

    40岁的“浪头飞”阿歧,手里把着长长的“艄桨”高高站在船尾。一件好像半辈子没洗过的、纽珠子掉得一个也不剩的夹袄,像风帆一般张了开来;裤裆大得可塞进一只老母鸡的“本裤”拦腰用一截破网衣系住;腰里插了个手榴弹般的四两装白干瓶子;裤脚直卷到膝盖头上,腿肚上爬满了成团成球蛐蟮般的青筋;光光的脚趾勾勾着,像鸬鹚般稳稳牢牢地站在船尾上。

    他的模样叫人实在不敢恭维。长长的马脸,高高的颧骨,刻薄的嘴唇和尖利得好像连生牛皮都撕得烂的牙齿,再加上瘦长灵活的身体,使他活像一条凶狠的鳗鱼。

    当阿兰还梳着泥鳅般的黄毛小辫时,她就听说过“浪头飞”的鼎鼎大名了。春耕夏收,秋播冬种,只要放下镰刀,挂起锄头,这“浪头飞”就划起“河里溜”走江湖,闯大海,贩粮食,卖私盐,虽发不了大财,袋袋里总少不了买酒的活络钱。

    “要讨饭,家欠穷;抬棺材,背欠弓!——没活路,没活路了!”惊蛰一过,他就嚷嚷开了。这个早年给国民党和共产党都运过枪弹粮米的“游神野鬼”连动不动就拔人白旗的全德——人都叫“缺德”的治保队长都忌他三分。得罪了他,你这辈子就别再坐船了,说不准哪个时辰他会从船底冒出来,一把将你拖下水去,让你死了连尸首都没处找!据说那个拐了他老婆的男人,就是这么死在他手里的。

    “水岸差一半,男女差一半;我们下海捕鱼的十分,你‘坐家老鼠’二分五!”昨天,在商定分红办法时“浪头飞”抄着手,狗旋窝般在她姑妈房里转来转去,浓浊的酒气呛得阿兰透不过气来。

    她不懂什么叫“坐家老鼠”反正准不是什么好话。好个侠义的“浪头飞”榨一个外村姑娘那点可怜的油水!吃亏就吃亏吧,好在她什么都无所谓了。

    划“大舱”的满仓,同样让阿兰觉得讨厌。一个尖顶的破箬笠阴沉地盖住了他的半个脸,只剩下一张老式铜锁般的阔嘴巴。那嘴巴不会嬉笑,不会咒骂,好像也不会谈话——至少阿兰没看见和听见过。他的身板像牛一般壮实,后颈突起块圆圆的肉团子,这块肉团子起码能承受300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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