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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起离情,敲啐客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在月下听起来格外凄切。乔家不少奴仆也是外地雇来的,在此中秋佳节,原来就该回乡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却为了多省几趟车资,多数人都忍了下来。几个感情脆弱的丫环,一听这曲儿,受不住地丢开花生米,拈着绢子愉愉拭起泪来。

    就连那开开心心的赵正清,也不免有些感怀。

    在那月色人群中,乔释谦就只瞧见她一身白衣,素净柔和地坐在那儿。桂花树荫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影子,衬得她也像朵飘零的桂花,寂寞又荒凉,那一声一句就像甚么似的一阵阵敲进他心坎里。

    几瓣桂花转飞到她衣襟上,白苇柔抬起目光,隔着人群对上乔释谦的视线,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终人散后,乔释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彷佛房间里还散发着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声,一声一句地和唱着:

    “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从乔家左院的矮墙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金黄田畦,大风狂凉凉地从田畦另一边吹来。入秋后天气更冷了,白苇柔坐在院后的矮墙上,紧拉着外罩的袄衫,拨正被吹乱的头发,想整理搁在心里紊乱的感情;然而对着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心里空茫茫,只是胡乱发着呆。直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她才闻声回头。

    “少爷。”她起身,却被他阻止。

    “坐着就好。”乔释谦在她身边坐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一大块空地。

    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乔释谦不知怎么心里也轻松起来。原来背负在他心里的担子、靖心的依赖、母亲的跋扈,好像也跟着空气里的高梁香点点滴滴地飘开。

    “靖心说你常到这儿来。”

    “嗯,这儿少有人来,坐在这儿甚么都不想,很安静,也很舒服。”她眯着眼觑着几团棉絮般的云,耳际的发丝又随风散开。

    “正清这阵子常常抱怨找不着你,你好像有意避着他,是吗?”

    她怔住了,随即沉默下来。她当然了解乔释谦的话,他是来替赵正清传达甚么吗?可是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苇柔心乱地垂下头,连她自己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对赵正清?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儿,白苇柔抿着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赵大夫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没有缘分?”

    她摇摇头,怆然地笑了。“我只希望这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没再想过其它的。”

    “真的没想过其它的?”

    “少爷也了解的,走过那一段之后,我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除了杏雪姐,这些日子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里唯一的朋友,大我几岁,可是很照顾我。”沉思间。白苇柔跌进回忆里:“她很好强、很骄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和怡香院的姐妹合不来。不过,谁也管不动她,就是嬷嬷和何良也要让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应应该算吧。”她有些结巴,想来是从没跟人提起这些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那时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愿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嬷嬷那儿,看到何良在她房间外四处张望,见门没关,便闪进房去。因我挨过何良的打,知道他的为人,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大响。我在门外偷看,地上散着茶杯屑,杏雪姐喝醉了,扶着桌子没半点力气,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她发疯似的骂着何良,说甚么她宁愿花钱倒贴陪个乞丐一整夜,也不让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气,扑过去就扯她的头发衣服,说怡香院里他想碰谁便碰谁。我眼看她要吃亏,心里不知怎么气起来。青楼里被卖进来的姐妹哪一个不是可怜人,偏偏连他也不放过我们、轻贱我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我推门进去,举起茶盘就打,杏雪姐也趁这时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头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摊血,痛得吓跑了。”

    他听得怔了,青楼之中竟有这样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虽然只照过一面,但欺善怕恶、贪婪卑鄙的个性却表露无遗,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开始对你另眼相看的?”乔释谦说。

    “也许吧。”白苇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赞成我为了孩子跑出来,可是劝不了我,只好帮我。”

    “我感觉到你比较开朗了。”

    “嗯,乔少爷,我不会再寻死了。”她回头对他一笑;像是个承诺,也像个保证。“生命是很可贵的,活着,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对别人。也许不能接受别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怀。”

    咀嚼着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乔释谦竟有些苦涩。

    “所以”他呐呐地开口。

    “我会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样坚定地承诺着,乔释谦的笑却变得尴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觉是五味杂陈的。

    “昨天,我和蒋婶去街坊送账册,她拉着我去算命。”白苇柔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岔开话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起来。“那位先生说我此生注定与姻缘无分,就算强求,也只是当人小妾,无名无分。蒋婶很替我担心,说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错了,结果差点跟他吵赶来,可我一点儿也不恼。”

    “为甚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好的。我想过当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确很有道理。我想我应该可以找到甚么让自己快乐些,至于姻缘,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在别人眼里,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实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过了。”她伸出手,审视着掌心的纹路。“我娘说,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注定了,任谁也改不了。”

    “你会看吗?”

    “不会。”她笑起来的表情是乔释谦未曾瞧过的娇柔与稚气。“不过听我娘说,要看懂其实不难,不就是这几条线嘛,主姻缘的、主事业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条理分明地指念着,身子也因专注而不自觉地倾向乔释谦。“其实想想,咱们世间的人不也都是这样子交错着、混乱着。喏,您瞧,这就是姻缘线。”说完她指着半横过掌心上方那交错串连的肉色线条。

    乔释谦留洋过,见过许多世面,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把手张开,看着自己手掌。

    “喔,你看错边了,男左女右。”她摇头轻声纠正他。

    “那帮我看看吧。”他好奇地把左手张开凑过去。原只是个玩笑话,却那样异常温柔地并上她的右掌,两人半横在彼此掌心中央的姻缘线,竟完美地连成一条微笑的唇线。

    快乐的气氛被这无意的巧合给打断,白苇柔的笑僵住了,错愕间她急收回手,不再多说一句。

    乔释谦忽然也跟着沉默,他瞪着掌心,忘了要做甚么。

    那两道姻缘线接连得圆滑无瑕,是想瞒都瞒不住的震撼。彷佛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残缺,直到今日才真正寻着。

    乔释谦霍然起身,不自在地拍拍长衫上的灰尘。

    “呃我该回去了。”

    “嗯,我也该回去。”白苇柔逃得比他还快,像躲瘟疫似的跳起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步往前走,手肘却被身后的乔释谦给抓住。

    心痛跟着在同一刻而起,白苇柔压抑自己纷乱的脉搏,只觉得热泪盈眶。

    她试图理清的思绪,怎么打成了死结,还愈拉愈紧?

    “我们都别当真。”他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她笑得黯然神伤。怎么会当真?他是主人,她是奴,他的大恩她须偿,怎么敢当真、怎么能当真?白苇柔仍是没看他,急急走掉了。

    翌日清晨,白苇柔悄悄地出门抓葯。原想刻意痹篇让她一夜失眠的人,却不巧又在门口撞见了。

    “这么早。”他僵了一下,还是挤出个笑容打招呼。“呃我去抓葯。”她别过脸,像在逃避甚么似的开口。

    “我也要到镇上,一起走吧。”

    她没有拒绝。既然他都不介意,她也该学着放宽心才是。

    横在两人间的气氛是异样的酸涩,白苇柔心不在焉地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只觉得平日走的短街竟长得像一生都走不完似的。

    直到乔释谦停下脚步,她才抬起目光,看到他和客栈的掌柜打了声招呼。就在同一时间,一张熟悉不过的脸跃进眼里。白苇柔心跳加速,不自觉地瞪大眼,以最快的速度低下头。

    “我跟掌柜说句话,你要不要跟我进去?”乔释谦没察觉她的异样。

    “不”她慌乱地摇头,眼睛愉愉瞄过坐在客栈二楼,仍兀自谈笑的那堆人,两手冷颤颤地流着汗。

    “我不进去了。这儿等着就好。”

    “怎么了?”他心知有异;瞧她的样子,像是看到了甚么洪水猛兽似的。乔释谦朝四周望去,并没有看到甚么特别的人事,倒是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大声地唤住了他。

    乔释谦抬头应对,白苇柔却更加绷紧了身子。怎么少爷竟识得那人?天呀,她退了一步,不敢再想下去。

    唤他的人蹬蹬蹬地下了楼,她的心脏也怦怦怦地狂跳着。

    “苇柔,到底怎么”

    “乔释谦,咱们好久没碰面了,是吗?”

    没错,说话的声音的确是那个人,白苇柔脑海一阵晕眩。要不是自制着,只怕她转身就逃。

    “倪少爷。”乔释谦心知有异,但仍客气地先应付来人。

    倪少爷打个哈哈,即转向闪躲的白苇柔,哼哼地笑着,随即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这是你们家的奴才?嘿!不对不对,我见过这位小娘子。”

    那对贼眼放肆地在白苇柔身上转来转去。她愈退缩,倪振佳就愈肆无忌惮地绕着她瞧。

    羞辱的感觉榨干了她身体里每一滴血液;白苇柔僵冷着身子,这一刻她宁愿自己甚么都不是。她一语不发,无奈倪家少爷的声浪像正月的鞭炮,整个客栈都传遍。

    “你去办你该办的事吧,办完早点回去,少奶奶边等着吃葯呢。”乔释谦挡开倪振佳,和蔼的背后却是不能违背的语气。

    “我没有记错,你分明是怡香院的姑娘嘛,怎么”倪振佳一脸狂妄她笑起来。“我还包过你呢,没错、没错,就是你,白苇柔。江嬷嬷说你跟人逃了,原来你就是跟了这位乔少爷呀。”

    饼路停驻的行人及客栈里向起的窃窃私语只有一下子,瞄过乔释谦的脸色后,每个人都自动安静。

    乔释谦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怒视他。

    白苇柔从没见他这么生气,紧捏着袖子干咽着口水。她真的害怕,怕乔释谦目光后的那层意义。是嫌弃?还是卑视她的出身?是恼怒?还是不悦她的抗命?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白姑娘是我乔家雇下的丫头。倪少爷,你弄错了。”

    “我弄错?那怎么可能?在怡香院,我可是见了好几”

    “我不想知道你倪家在勾栏院有多风光,贵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倪少爷这样大肆喧嚷,岂不辱没了贵府的名声。苇柔是乔家的人,希望你别太过分。”

    白苇柔愕然地仰起头,呆望着乔释谦。这些话她早知道他的心地好,却没奢想过他会为她出头。

    “辱没?”倪振佳哈哈笑了两声。“哪比得上你们乔家的没落,连妓女都收了。以你乔家,说是收个妾也不过分,可也得找个清白人家才是。找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你不是存心给赵家难看嘛,要他们那书香门第的赵姑娘和个青楼小妓女并称姐妹,就不晓得乔老夫人会怎么想!我倒好奇她要怎么“静心””他依然口无遮拦地喊着,无视乔释谦愈来愈冷的脸。“绝配!真是绝配!哈哈哈”在乔释谦有所行动前,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那一拳头虽小,却酝酿了莫大的忿怒,在倪少爷的下颚间爆出声响。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许你侮辱少奶奶!她是何等高贵的人,当然不会跟低贱的妓女同称姐妹。乔家没有没落,乔家每个奴才都比你这个有钱少爷高尚!至少他们不仗势欺人,更不会败坏道德!”怒气盖过了一切,白苇柔喘着气,泪水始终没落下。

    “贱货!你一竟敢打我!”倪振佳又惊又怒,顾不得她是女人,一个箭步上前,挥拳就要揍她。

    乔释谦捏住他的手,轻轻一甩,他整个人跌了出去。

    近距离衡量了情势,倪振佳眼色一使,指挥身后下人欲一拥而上。

    “倪少爷非这么做吗?”乔释谦打退了两人,见倪振佳要去抓白苇柔,他冲上去,整个身子护住白苇柔,脸色极为难看。

    “你也看到了,一个贱丫头居然敢动手打人!这口气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下。你要是怕了,就把人交给我,我绝对不会为难你。”倪振佳狂妄地笑了起来。

    见他那样,乔释谦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白费唇舌。

    “倪振佳,你很明白我的处事原则。”他怒视着倪振佳,口气冷淡。

    两人眼神对峙了约莫五秒钟,倪振佳斗狠的表情慢慢地挫败下来。

    乔释谦的个性在商场上是数一数二的耿直,处世对人向来皆是平和以对;但如果惹毛了他,要他赶尽杀绝也是极有可能的。同为镇上营商的大户人家,虽然各有自己的人脉,但生意人总是以和为贵。倪振佳再怎么驽钝,也不会不知道得罪了乔释谦的后果。

    他收了怒气,阴恻恻地一笑:“好,乔兄既然执意要为这贱人出头,那我就给乔家个薄面。咱们两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为了个妓女恶言相向也不好看。不过我要事先申明,这女人是我的,打人的这笔账我也不会忘记,乔兄记着便是,怎么做就在你了。”

    这番话给他自己下了台阶,却也暗暗透着对乔释谦的威胁。

    乔释谦转头想看她,但白苇柔一秒钟都无法面对他的眼神,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一日为妓,终生为妓,她躲不掉这种事实。尤其她又在众目睽睽下打了倪少爷。天啊!她不敢想像这对乔家的名声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强撑着隐隐作痛的头,她发足劲用力地奔跑,想藉着压迫心脏的窒息感来杀死自己可笑的尊严。直到林子深处,她痛得跪下来,伏在树干,眼泪成河

    乔释谦始终在身后默默地跟着她。

    “你真的不该不该收留我的。”这是她进乔家后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为甚么?因为你过去的事?”他的怒气再度爆发,眼前白苇柔自怨自艾的态度比那个倪振佳的嘴脸还要令他生气。当然,整个事情追究下来,还是要怪那位倪振佳。“或者你要说,最大的过错在我,是我多事救了你。”

    这番重重的自责让她愕然。“我没有这样想。”

    “那么,帮帮你自己吧,把你挥拳头的勇气拿出来,停止在这里掉泪。无论你哭多久,都不会把你的过去洗得更干净。”

    “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乔家的名声,稳櫎─”

    “乔家没有这么容易破人连累!”他粗声打断她的话。“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要别再胡思乱想就好了。”

    她安静地拭去泪,心里仍惶惶不安。

    “回去吧,就当甚么事都没发生,别把那些不归你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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