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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行囊浪迹天涯,每个人都很向往,但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来的,我确实是没有经验,没照顾好你,倒给你添乱了。刘夜这番话让巫小倩忍不住稀里哗啦地哭起来,刘夜是没有坏心眼的,她十分迅速地原谅了他的幼稚。紧接着刘夜表达了春节想去看巫小倩父母的愿望,他说要亲口告诉他们,请他们放心,他将很好地照顾她,爱她。这种话,即便是花言巧语,也足以让人感动,何况,刘夜是个除了真诚以外,一无所有的男人。巫小倩是常常感动加特别感动,感动的后果是,对于刘夜,总是不吝惜开销。她原本没打算回家过春节,准备把一路的费用省下来,再把钱寄给父母。她似乎被刘夜的爱搅晕了头脑,她真的很想带刘夜到南方看一看,这种心情,如母亲想带儿子开眼界一样。

    巫小倩这一想法的代价是巨大的。首先,刘夜必须和父母回铁岭过年,初四返回长春。也就是说,巫小倩得一个人在长春过年,要等到大年初五,刘夜才能和她一起去南方。这一切,刘夜仍需向父母隐瞒。其次,两人来回的交通费用,仅仅是机票,就得花掉七八千。刘夜不知巫小倩的家底,巫小倩自己有数,心里疼。另外,巫小倩发现,她给了刘夜她有钱的错觉,刘夜不再替她省钱,他挺感慨地说,自从跟你在好餐馆里吃习惯了,也不太愿意去街边大排档了。这并不意味着,巫小倩把刘夜从“大排档”的水平,调教到了“中高档餐馆”的水平,而是让刘夜吃惯了嘴。巫小倩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坐吃山空的恐惧,她可不想沾上“养小白脸”这样的耻辱。

    和刘夜的关系算不算养小白脸,巫小倩和刘夜探讨过。刘夜说,养小白脸是得给钱花的,我从来没找你要过钱啊?再说,我的脸也不白嘛,你看,胡子拉茬的。巫小倩道,我连一件小礼物都没收到过。刘夜说,等我赚钱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我总不能拿我爸的钱买东西送给你吧?是个男人都不会那么做啊。巫小倩想一想,刘夜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收不到小礼物,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不过,这疙瘩不碰没事,碰到就有点疼。

    有一段时间,经济上巫小倩有点扛不住了,准确点说,是心理上有点扛不住了。好歹是两张嘴,平时自己一个人还可以随便对付,两个人,总得讲究一下,弄点像样的菜,更甭说有时候还要外出玩上一圈。巫小倩感到疲倦,甚至厌倦。关键是刘夜对于她掏腰包的习惯与默认,让她心里总窝着火。对于这么一种理所当然她花钱的情侣结构,巫小倩始终不能从心底里接受,难以平静。春节来临前,巫小倩打算暂时逃避一下现状,她想带刘夜到南方看一看,暂且划一个较为圆满的句号,然后她将离开长春,去北京。巫小倩和刘夜谈这些的时候,刘夜半天没吭声。在刘夜来看,当时两人正如胶似膝,很是恩爱。刘夜当然不知道巫小倩心里压抑了那些事情。刘夜表现得很伤心,说,你不要离开我。巫小倩笑道“两情若是长久,岂在朝朝暮暮”北京离长春不远,每个月见一两次,小别胜新婚呢。刘夜却开始想像人去楼空,悲从中来,居然哭了。

    小倩,不要离开我?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谁说哭只是女人的武器?哪知男人使用起来,威力更大。巫小倩瞬间心软了,也开始泣不成声,两人生离死别似的抱头痛哭。过一阵,刘夜做出让步,说,过完年,我们再好好地呆上一个月,然后你再去北京。其实,这段时间,你的心思基本上都放在创作上,你的事业,总是比我重要,我明白。所以,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留住你,看看你到底有多爱我。

    刘夜去铁岭过年,巫小倩在长春便真正无亲无故了。大年三十这天,气温零下二十度,巫小倩被鞭炮声吵醒后,一个人在网上折腾到午饭时分,找一个张灯结彩的馆子把肚子填饱了,无处可去。笼着袖子在街上晃悠了几站路,东看西看,越看越凄凉,越看越想哭,心里越升腾起一股对刘夜的怨恨。她甚至有立即买张机票回家的冲动。但是,容不得她鲁莽,她已经和家里说过,大年初五,她会携同男朋友一块回家,家里人非常高兴,早就热情地张罗开了。街上人很多,烤羊肉串的青烟在人头上缭绕,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一群一群,最刺眼的是那些小情侣,她在心里骂刘夜不是东西,扔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骂完她开始回忆,怀疑刘夜和她在一起的目的,怀疑刘夜是个骗吃骗喝的家伙,要多卑鄙,就多卑鄙。他居然不给她打电话,不向她表示慰问,他居然不怀歉疚,不觉得在这合家欢聚的日子里,他抛下她,是何等残忍。

    就这样,巫小倩终于在大街上把自己弄哭了。

    你不是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在长春过年的么?就过年的问题,刘夜曾这么说。

    没有亲人和死了亲人,感觉能一样吗?巫小倩打了个恶毒的比喻。

    刘夜没有选择和巫小倩在一起的权力,连一起过春节的权力都没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是不是窝囊废,这样的窝囊废,还是不是男人。巫小倩边哭边想。她感觉到眼泪是热的,流到脸上就凉了,如果不立即把它们擦去,马上就会变成冰块。她的脸绷得很紧,肌肤疼痛欲裂。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倒不是有多想念刘夜,而是忽然怀疑,她为他所做的,有没有价值。到东宇书店门口时,她的眼泪干了。她想起了和刘夜的初遇。她和他相互怀着不健康的心理,彼此接近,一路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她在这里等他回来,除了解释为爱情的力量,还会是什么?接着她又想到自己是个成年人,所有的决定都是自己思考过的,她必须承受得起,必须面对现实。东宇书店的卷阐门拉下来了,上面贴了一张红纸“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二休息”她才发现,她原本是来这里消磨时间的,书店关门,真的是无处可去了。黄昏时,巫小倩到一家绍兴餐馆,要了一碟茴香豆、热了一壶绍兴黄酒,炒了一盘杭椒牛肉,外加一锅水煮鱼,在餐馆大厅吃饭,看电视,左右没有其它食客,戴瓜皮帽的男服务员对这位珍贵的客人显得格外殷勤。巫小倩受不了服务员同情的微笑,喉咙发堵,胃口全无,没吃几筷子,落荒而逃,回宿舍蒙头大睡。然除夕宛如得不到满足的女人,一夜辗转,不得安宁,鞭炮声到凌晨才稀稀落落,熬了一夜的巫小倩,如清洁工般早早地上了街。大街上荒无一人,鞭炮纸屑满地都是,整个世界竟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在经受了千万人的凭悼与扫墓之后,人去坟空,只有阴冷荒凉的风,从细微的缝隙里钻进来,要到巫小倩的身体里取暖。

    今天是初一,年,终于过去了。巫小倩快慰地想。接下来的三天,巫小倩几乎没有想刘夜,她着手收拾东西,初五飞机到北京中转,会在北京停留一夜,巫小倩正好可以放下三大箱行李。初四晚上,刘夜过来了,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拥抱的热烈出乎巫小倩的意料之外,但巫小倩立即感觉刘夜的变化。只见刘夜小脸精神焕发,属小孩过节特有的兴奋,她确信,这几天,他玩得不错,把她忘了。她伸手在刘夜脸上摸了一圈,刘夜的脸重新变成一只鸡蛋,光溜如昨日,她的心立即凉了。

    没办法,架不住我爸和我叔的攻击,只有剃了。他们说我搞得满脸苍桑,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刘夜神情欢愉。巫小倩蓦地发现,刘夜留胡子,留得很累,而自己要往少女那方向打扮,拼命减去五岁,同样也不轻松。巫小倩很不快乐,这种不快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打的士去机场的时候,矛盾进一步激化。首先是刘夜对三个大箱子表示不满,刘夜的不满是复杂的,巫小倩真的就这样决定去北京,有点冷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是个力工。他不愿意当力工,因此在的士停下来后,他动作迟缓。见女司机费力地从后尾箱拖行李,巫小倩忍不住喊了一声,刘夜你还愣着干嘛,快搬呀!人越自卑,心越敏感,巫小倩的这句吆喝进一步证实了刘夜关于力工的观点,他很不爽。即便是头一次坐飞机,他也阴郁着脸。巫小倩找不着半点情侣旅行的感觉,刘夜只是一个处处需要照顾的“儿子”

    巫小倩没想到姐姐和姐夫会到机场来接她们。他们借了一辆桑塔纳,还借了司机,从一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县城赶来,完全是因为刘夜。而到家后的盛情款待,使刘夜异常感动,在夜里对巫小倩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头三天刘夜兴致勃勃,到后园东看西看,又到远一点的田野转了几圈,满是新奇。第四天,刘夜就有点郁郁不乐。巫小倩没意识到刘夜的情绪变化,直到她大嫂提醒她,是不是带刘夜到附近的镇里,县城里看看,要不然,他挺闷的。巫小倩这才明白,刘夜生气了。

    刘夜,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儿子”我大老远回一趟家,只能呆上七八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巫小倩立马要哭的样子。

    是谁说要带我到南方看一看?

    你没看到南方吗?你这不是在南方吗?

    是啊,我来南方看了,看到一个南方的村落,和一群听不懂他们说话的人。

    刘夜,你什么意思?你指望我带你游遍祖国大好河山?我没那能力,也没那兴趣。

    你早说不就行了,干嘛说带我到南方看一看?你有什么目的?

    是谁说要看我的家人,要对他们说照顾我?我是顺便带你到南方看一看,你以为我钱多?我钱多也不会这样花!我有什么目的?你以为我有什么目的?你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你自己知道。刘夜不温不火。

    巫小倩好心被狗咬,一股积压已久的怒火从她的胸腔内喷发出来,刘夜你他妈的狗屁不是,你有什么可利用的?利用你来证明,我身心都没有毛病?宽父母的心?你他妈的也太可笑了,大把男人等着我领回家,对你好,你他妈的却不识好歹。滚,现在就滚,收拾东西,马上!

    巫小倩的愤怒盖过痛苦。

    刘夜果真动手收拾东西。

    屋外的薄雪已经开始融化。巫小倩站在楼上,看见远处田野里行走的人和狗,一只麻雀在天空飞过。她开始后悔带刘夜回家,她没想到那狗娘养的,那样自私,那样无情与无知。她想到在长春的那些日子,她带刘夜吃遍了附近的馆子,甚至打车去更远的有名的菜馆,她真的像对“儿子”那样,连看电影、逛公园等等的费用,都无一例外由她支付。他只需几串冰糖葫芦和几块雪糕,就让她心满意足。带他到南方看一看,这是她的想法。而事实上,仅这一次,她就让他实现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住四星级宾馆、第一次到南方、第一次到南方人家里作客、第一次吃南方农民家的饭菜他居然怀疑她有目的。

    是啊,我是有目的,我真是个傻逼,我的目的居然是想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辈子做过的惟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带你回家!我真是个傻逼,还一个人留在长春过年!巫小倩痛哭,但怕家里人听见,又憋住了声音,如窒息般瘫坐在地。刘夜彻底乱了方寸,他抱起巫小倩一个劲儿赔不是,他说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误会你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是一时糊涂,原谅我,我不回去,我们按原来计划的,过了正月十五再走,多陪你家里人几天。巫小倩推开刘夜,说,我的心寒了,回去,你不回,我回!刘夜,春节以前,我们就应该分手的,我傻逼,把这个错误延续到现在!我无法向家里人交待,我原以为我会心甘情愿,不,我后悔,我带你回家,却让自己受伤,一点都不值!我告诉你刘夜,我们彻底完了!

    不,小倩,明年我一定会再来,一定会再来看你爸你妈。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在这儿说得太早。你一时激动,我理解。但你也记着,我不会把你的话当真。你没断奶,可我断奶很多年了。

    小倩,你看。刘夜伸出手,手背上几道渗血的伤口。

    巫小倩心疼了一下。

    挺好,一辈子都留着你的痕迹。走哪都忘不了。

    活该。巫小倩一边骂,一边找出两张创口贴甩给刘夜。

    我要你帮我贴,像我帮你修水笼头那次,你贴的好得快。

    第二天天气依然很冷,雪完全化了,地面一片泥泞,通往县城的交通要道,坑坑洼洼。巫小倩和刘夜坐在小型人货车前头,东摇西晃,脚趾头冻得生疼。现在温度已是零上,比起长春的零下二十多度来,算挺暖和的天气,感觉却比长春更冷,把刘夜冷得嘴脸乌青。巫小倩完全是赌气,愣是要拉他完成他看县城的夙愿。在大桥南端下了车,走到桥北,都不说话,桥底下的船只如虫子那么小,江水透着凛凛寒意。从桥北再走回桥南的时候,刘夜牵起了巫小倩的手,说南方的冬天,真绿。巫小倩说,是么,就这个样子,城市变了很多,但这桥没变。巫小倩原来打算到检察院的同学家吃晚饭,或者在县城的宾馆住一宿,看刘夜敷衍的表情,顿觉索然无味,便召手叫了辆的士,回家拉倒。勉强凑合挨到正月十二,巫小倩扛不住了,她说刘夜,你他妈的别哭丧着脸,回长春咱就掰,我就当学雷锋,放心,到长沙我会带你看兵马俑,反正都花钱了,不吝啬那一点。刘夜说,你说什么,你的钱花给你家里了嘛,跟我什么关系。巫小倩说,刘夜,你不知道你的机票要五千?行,我就当叫鸭了。巫小倩想不出更泄愤的话。

    到北京工作是巫小倩的愿望。从南方回到长春,在刘夜的要求下,巫小倩答应留一段,和刘夜好好生活几天。因为就要离别,这段时间回光返照似的,既有点悲戚,又显得格外宝贵。谁也没有提掰的事情,或者说谁也没打算真掰。回南方的不愉快,因为刘夜的弥补、道歉以及积极表现,很快淡化。其实,刘夜请求巫小倩陪他,陪到六月份他的出国签证下来,大家再各奔前程。刘夜说,你现在就这样走了,余下的日子,让我怎么面对?巫小倩也不含糊,说,你一拍屁股去了异国他乡,余下的日子我怎么面对?我们相互都需要一个适应的空间。巫小倩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历来如此。

    刘夜后来一直没有提过娶巫小倩,关于出国后对于两人的安排,倒设计了无数种。巫小倩笑道,成熟点好不好,一边读书一边刷盘子,你哪还有功夫顾及别人。刘夜这种年龄,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多,面对现实问题,多半是一筹莫展。巫小倩离开长春去北京的时候,刘夜不愿去火车站,他不想在那种场合哭。他送巫小倩上了的士,巫小倩笑着说了再见,回首见刘夜仍站在马路边,于是为这一对似乎曾经相恋的男女流下了泪。

    从火车站出来,坐地铁,再转了一站公交车,到目的地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尽管有一男同胞引路,那条长达三分钟的黑胡同,把巫小倩吓得脚步弹跳。房子是出版公司帮忙租的,在四环边上,月租九百,中介费五百,房租首付一个季度,押金九百,以后每月支付。某建筑公司的家属楼,一共六层,巫小倩爬上六楼,双腿直打颤。接下来的问题更是让巫小倩痛苦:厨具一件也没有,热水器坏了,菜市场要走两站路,上班要坐一小时公交车尤其是那条漆黑的胡同,两边是高墙,白天经过时,巫小倩也是慌里慌张。

    不过,巫小倩心理上舒畅多了。想一想,一个人的钱,一个人花,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真正是无爱一身轻。巫小倩以为摆脱了与刘夜纠缠不清的情感,她心底里认为,这一次是和刘夜的彻底完结篇,她相信刘夜也是心照不宣。若是身在长春,巫小倩根本不能和刘夜分开。刘夜就像他身上的一个毒瘤,和他在一起取暖的那种惯性,是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病菌,它们每天夜里从身体里滋生出来,它的生命如白昼黑夜那样,自然交替。

    三月四日,北京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令巫小倩恍惚身长春,那时候,给刘夜打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就会钻进她的被窝里。巫小倩电话打过去时,刘夜在家睡觉,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口吻,似乎巫小倩早已淡出他的生活。巫小倩火了,觉得刘夜辜负了她,便道,刘夜你变得真快,无情无义。刘夜道,你到北京寻找自己的事业,难道要我在家,天天以泪洗面?巫小倩没想到,刘夜连颗救命稻草也不愿意当,她忍不住在电话里哭,说,我工作好辛苦,住得又差,上下班要经过一条胡同,下班回来时,胡同黑漆漆的,我真的好害怕。刘夜说,你也会哭啊,你那么坚强。我告诉过你,北京不是你呆的地方,至少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是你执意要走,是你放弃了美好的东西。巫小倩说,刘夜,我,我没有放弃你,我们不能总缠在一起,什么事也不干,我得有自己的事业,我得赚钱啊。刘夜轻笑一声,道,你不是在赚钱么?我能给你什么,给你安慰?温情抚慰?然后,在你慢慢习惯北京生活的时候,不再需要我,再将我离弃?巫小倩哑口无言,她听得出刘夜满肚子怨恨,而这些怨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不有提过。

    刘夜,我真的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巫小倩有点泣不成声。

    要是觉得累,回长春吧,至少,长春还有我。刘夜把抒情话也说得实实在在。

    长春现在有你,六月以后呢?六月以后,我到哪里去?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我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多折腾一次,便多痛苦一回。巫小倩任何时候都神智清醒。

    小倩我争取去看你一次。好好工作,好吗?

    嗯,什么时候来?找你妈要钱吗?火车票一百多,回去我给你买。

    刘夜在一周之后到了北京。巫小倩在火车站等了足足一小时。当时广场上人来人往,许多扛大包跨小包的人东张西望,初春的风吹得巫小倩直打哆嗦。她躲到走廓的一根大柱了后面,等身体稍微暖和一点,又重新站在显眼的地方,以便刘夜一出火车站门口,一眼就能看见。刘夜分别一个月了,巫小倩暗自激动。手里的那罐可乐都快被捂热了,手指头酸疼。又一个哆嗦,刘夜一身黑衣出了站门,正鹤立鸡群地张望——仍是超帅。巫小倩赶紧举起那罐可乐,脸上的笑比火车站口的人群还拥挤。巫小倩奔到刘夜眼皮底下,刘夜才看见她,他的态度与巫小倩的兴奋成反比,显得很客气。巫小倩把可乐递给他,他如见过大世面的绅士拒绝农民的地瓜,摆着手笑着说谢谢。

    刘夜,怎么对我这么客气?

    刚才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女孩子,在酒店做前台,她说有五六千块钱一个月,比你当编辑的工资高多了。

    她跟你一块下的车?你怕她看见我?你觉得我让你丢脸?

    人家给我留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地方住。

    做夜总会工资更高,你不知道啊?你去住吧,我不会妨碍你。

    问题是,我有地方住了不是?逗你玩呢,小倩,别生气,你还是那样小心眼儿。

    在地铁里,刘夜一只手紧抱着巫小倩,只要刘夜站稳了,巫小倩就不会倒下。有肩膀依靠的感觉,让巫小倩眼圈热了又热。穿过那条漆黑胡同,爬上六楼,在屋子里转完一圈,刘夜突然说,小倩,我要带你回去。巫小倩幸福地晕倒在刘夜怀里,她真想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刘夜,让他来安排。而刘夜似乎明白巫小倩的心思,对未来两个人在长春的日子做了设想,他将承担一半房租和生活费用。

    也许到了国外,我只有靠回忆生活。刘夜说。

    千辛万苦租好了房子,都打算和和睦睦过完刘夜出国前的日子。刘夜从家里拿了杯子勺子筷子碟子毛巾被子茶叶咖啡拖鞋等等,大包小包气喘吁吁上得楼来,仿如一只尽职的公鸟,正儿八经地开始垒自己的窝。巫小倩见状,心窝不轻不重地被暖和了一下,接着又被那种“暂时”的概念冷却了。不过,巫小倩已经准备充分利用这一段时间创作,所以,既便和刘夜没有任何结局,也可以赋予这段时间的意义。那刘夜似乎也深谙巫小倩之意,情投意合半个月之后,发出了惊人壮语,说,你巫小倩回长春,并不因为我,而是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巫小倩有不想在北京呆的因素,但被刘夜这么赤裸裸地指出来,自然很不舒服,况且,她回长春,当然是因为长春有刘夜,否则,她可以到任何别的城市去的。然而巫小倩心里发虚,底气不足,喊不出那句“我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回来”口号。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住一起?巫小倩毕竟老练,还击起来,让刘夜招架不住。对于刘夜心里的某些想法,巫小倩猜到七八分,知道他多少有点无所谓的想法,能把肉体放到一个稍微舒适的地方,释放某些积压的欲望,自然不能以得失论之。到此时为止,双方都有些心照不宣的个人利益,心底里都明白,当初曾经感动彼此的爱情,虽尚有余温,似乎无法再燃起火焰来。

    四月,一种叫做非典型性肺炎的病,从南方入侵北方,长春也笼罩一股神秘的气息。出国签证也停止办了,也就是说,刘夜啥时出国就读,忽地也成了一个未知数。一切正常旋转的齿轮,因为非典被打乱了。假若刘夜不能出国镀金,混个洋文凭回国,在国内,他基本上就只能是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小混混。虽说他聪们明,但优柔寡断,志大才疏,憧憬多过行动,日子终究会被他蹉跎完毕。因此,刘夜在巫小倩的眼里,自然黯淡了几分,那种让日子得过且过的心理便越发清晰。刘夜被父母强制性地留在家里,不能出门,也不敢出门,谁都怕一不小心便感染了病菌。巫小倩好几天都没有刘夜的音讯,便觉“大难临头各自飞”很是难过,觉得人间感情不过尔尔,心灰意冷,对非典自然也少了些畏惧。巫小倩秘密去了一趟南方,回来后身体不适,竟有全身发冷、呕吐等等疑似非典的症状,这才着急,给刘夜打了电话,说自己快要死了。刘夜笑道,你想见我了,也不用以死相逼呀。巫小倩说,刘夜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我刚从南方回来,你不要报警啊,我怕隔离。刘夜一听,吓个半傻,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啦!还往南方跑!

    巫小倩觉得手脚一下凉了,几乎要哭出来。

    刘夜,我不想死啊,更不想被隔离。

    不想隔离?真自私。

    失去自由更可怕。

    你可别到处乱跑,等我亲自送你去隔离。

    你别过来,万一真是非典,那就害了你了。

    小倩,从头至尾你都不了解我。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

    刘夜,你别过来,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得想想他们啊。

    眼下,你最需要我。要死,咱们一块死。

    巫小倩哗啦哗啦淌热泪,心想就算是死也值了。十五分钟后刘夜就到了,只见巫小倩裹件黑色羽绒衣,在床边缩成一团,如失了水份的苗子,没有往日那勃勃生气。以前的巫小倩,总是一副干练、果断、坚强的样子,使刘夜一腔护花温情稀有用武之地,刘夜索性耍起未断奶的脾性,凡事由着巫小倩做主,也没料到在巫小倩眼里越发什么东西也不是了。此刻,刘夜头一回见巫小倩柔弱无助,被压抑的东西陡地膨胀开来,一股男子气概迅速填满心胸,他终于有机会像个成熟男人那样说话了。他首先摸了摸巫小倩的额头,再探了探自己的额头,问咳嗽不?头晕不?总之,他对巫小倩“望闻问切”一阵后,用铁碗盛了醋,就着蜡烛,把醋烧得咕噜咕噜直翻滚,冒出浓烈的酸腐味。他吩咐巫小倩伸长鼻子,把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吸进去,并用一片废纸,极轻地将醋气往巫小倩鼻子里挥赶。半支蜡烛烧完,熏香沐浴般,巫小倩竟奇迹般好了。其实要真是感染了非典,醋根本不管用,所以刘夜说,这是爱情的力量。到这个时候,巫小倩有如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被刘夜的壮举感动得无以复加,刘夜还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让巫小倩倾心过。

    接下来两人度过了回长春以来最甜蜜的日子,身体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但没过多久,日子又把巫小倩的感动抹平了,一切又恢复“淡出鸟来”的单调。刘夜还是如以前一样窝囊,除了年轻帅气,竟无任何出色之处。加之出国的音讯没了,未来的那圈光晕散去,刘夜的超帅也变得异常空洞。

    六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得不行了,脱了厚毛衣,自然的温度恰到好处,身体也不需取什么暖了。其实五月中旬的时候,巫小倩就感觉到两人睡觉时的闷热,完全没有寒冷冬天的那种温馨与快意。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其它。巫小倩也没有深究过,似乎是一种黑暗随着黎明消失了,当然这样说不妥,刘夜给巫小倩的,毕竟是温暖,体温和人气,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在她巫小倩需要取暖的时候,是他毫不犹豫地覆盖上来。现在,她感到热,闷热,几乎想温和地解下刘夜这件毛衣,在不损毁毛衣的情况下。季节的转变,是脱衣的理由,然而,要名正言顺地脱掉刘夜这件毛衣,巫小倩还真是找不着籍口,尤其是那种温和、且让刘夜舒适的籍口。

    自卑的灵魂多是敏感的,刘夜也察觉到巫小倩的变化,他应是隐秘地做了思想准备的,所以当巫小倩说要回南方工作时,他表现得极为淡定,不像春节巫小倩要去北京那次,哭得伤心欲绝。他甚至做了一个很有型的表情,是那种经历了“烽火戏诸候”之后的神态,巫小倩一时半会没弄清楚。刘夜这种不痛苦也不依恋的表现,使巫小倩觉得很亏,她原以为刘夜会很激动。她说,刘夜,我知道你厌倦了,你还是喜欢水灵的小姑娘,你只是在我这儿找点成长经历。刘夜从容地一笑,说,你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刘夜的话很刺,一下就把巫小倩哽住了。通常,巫小倩无话可说时便会发怒,这次也不例外。她大叫道,刘夜,你把话说明白点。刘夜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巫小倩一呆,心里承认了。刘夜接着说,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从不考虑过我的感受,先是北京,这次又是南方,你活得很自私,你只爱自己。你走了也好,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彼时楼下响起当当地敲打声:卖糖包子花卷馒头喽!

    一对狗男女。巫小倩喉咙里咕噜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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