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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还只有一点蒙蒙亮,村子里倒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杀猪了。远远地听着,-们那一声声尖锐凄厉的长鸣,就像有人在那里狂吹着生锈的警笛。

    有猪的人家今天都杀猪,预备给军属送年礼。在早晨九点钟左右,谭老大也把他的猪赶到门外的广场上。村子中央有这样一个凹陷下去的广场,四周用砖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筑着房子。一概都是白粉墙的房尾,墙上被雨淋出一条条灰色的水痕,深一块浅一块,像凄凉的水墨画。

    副鹪谕馔飞保”谭大娘跟出来叨叨着。“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好。外头人多口杂,万一有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就快过年了。也要图个吉利。”

    覆幌喔伞s植皇巧绷俗约撼浴!固防洗笪蘧打彩地说。“要是真讲究这些。还得点起香烛来杀。”

    已经预先把猪饿了一整天,为了要出清它肚子里的存货。把-从猪圈里一放出来,-就到处跑着,静静地,迫切地把鼻子凑到那淡褐色的坚硬的泥地上,寻找可吃的东西。忽然之间,-大叫起来了──有人拉-的后腿-叫着,叫着,索性人来得更多了,两三个人七手八脚捉住了-,-一声声地叫着,永远用着同样的声调,一种平板无表情的刺耳的嘶鸣,比马嘶难听一点-

    被掀翻在一个木架上。谭大娘握住-的前腿后腿,谭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只篮子装着尖刀和各种器具。但是他先把嘴里衔着的旱烟管拔了出来,插在篮子柄的旁边。那篮子很美丽,编完了还剩下尺来长的蔑片,并没有截去,翘得高高的,像图画里的兰花叶子,长长的一撇,笔致非常秀媚。

    尖刀戳进猪的咽喉,也并没有影响到-的嗓音,-仍旧一声声地嗥着。但是猪被杀的时候叫得太长久,也认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后来,谭老大就伸出一只手来握住-的嘴,过了一会,-低低地咕噜了一声,彷佛表示这班人是无理可喻的。从此就沉默了。

    已经死了,嘴里还继续冒出水蒸气的白烟。天气实在冷。

    猪的喉咙里汨汨地流出血来,接了一桶之后,还有些流到地下,立刻来了一只小黄狗,叭挞叭哒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四面嗅过去,希望别处还有,-一抬头,恰巧碰到猪腿上,一只直挺挺的腿,跷得远远的-好奇地嗅了嗅那条腿,也不知道-得到怎样的一个结论,总之-似乎很满意-走来走去,有时也泰然地在猪腿下面钻过去,亮不加以注意-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确实是含着笑。谭老大把-一脚踢开了,然而-不久又出现在他胯下。谭老大腿上裹着麻袋的绑腿,那淡黄色的麻袋与狗是一个颜色。

    金有嫂挑了两桶滚水来,倒在一只大木桶里。他们让那猪坐了进去,把-的头极力捺到水里去。那颗头再度出现的时候,毛发蓬松,像个洗澡的小孩子。谭老大拿出一只挖耳来,替-挖耳朵,这想必是-平生第一次的经验。然后他用一个两头向里卷的大剃刀,在-身上刮着,一大团一大团地刮下毛来。毛剃光了,他把一只小签子戳到猪蹄里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个。那雪白的腿腕,红红的攒聚的脚心,很像从前的女人的小脚。

    老头子须要从猪蹄里吹气,把整个的猪吹得膨胀起来。这样比较容易拔毛,他顿了一顿,才把猪脚衔到嘴里去。这件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还是一样地起反感。

    围上了一圈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偶尔也说一两句话,但是只限于估量这只猪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杀的那一只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杀的,打破记录的那一只,又有多少斤重。

    刚庵恢碇挥星吧矸剩”一个高而瘦的老人说。他穿着灰布长袍,高高耸着两只方肩膀。

    谁也没有答理他。他们的话全都是独白。

    那个高个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里去,不久又来了,拿着一只青花碗和一双筷子,站在那里呼噜呼噜吃着那热气腾腾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猪毛有些地方不容易刮去,金有嫂又捉了一壶滚水来,把壶嘴紧挨在猪身上,往上面浇。终于浑身都剃光了,最后才剃头。他们让那猪扑翻在桶边上。这时候-脸朝下,身上雪白滚壮的,剩下头顶心与脑后的一摊黑毛,看上去真有点像个人,很有一种恐怖的意味。剃完了头,谭老大与谭大娘把那个尸身扳了过来,去了毛的猪脸在人前出现,竟是笑嘻嘻的,两只小眼睛弯弯的,-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

    他们把死猪搬到室内来,趴在一张桌子上。阴历年尾的寒冷,使这房间成为一个大冰窖。猪头已经割了下来。它恬静地躺很那里,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搁在桌面上。也不知道们是遵守一种什么传统──这种传统似乎有一种阴森怪异的幽默感──他们给那猪嘴衔着-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个快乐的小猫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样。

    他们的猪圈也同时就是茅厕,村子里大都是这样。一间黑黝黝的房间,正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坑里养着猪。几只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边缘上,随时有滚下去的危险。那天下午,老头子进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里望了一眼。里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个偃卧着的形体,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咕哝的声音,房间里显得静悄悄的,有些异样?/p>

    他从猪圈里走出来。走到那稀薄的黄色阳光里。他觉得非常震动而又疲乏,就像痛哭过一场,或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刷洗那只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门坎上,用一块破布擦抹他杀猪的器具,一件一件擦干净了,仍旧收到篮子里去。他走到屋檐下站着,两只手抄在他的蓝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敢院笤僖膊谎猪了!”他突然说。

    改愦忧耙菜倒这话,”老妇人说。她看他不作声,就又再残酷地钉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这样说。”

    改母鲈傺猪,是婊子养的!”他大声说,眼睛并不朝她看着。

    金有嫂啜泣起来了。她手上腻着猪油,不能用手去拭泪,只好抬起一只肩膀,把面颊在肩膀上挨擦着。滚热的泪水顺着脸淌下来,很快她就被风吹冷了。

    他们三人都在想着“那回”那件事。那还是从前日本人在这里的时候。

    他们谭家是个大族,但是只有五房里兴旺过一个时期,出过举人进士,做过官,发了财以后,就进了这座房子给族人居住。那破烂的大白房子里面住的都是些庄稼人,但是大门口仍旧挂着一个堂皇的金字匾额“进士第”共产党来了以后,这块匾卸了下来了,但是在抗战期间是还挂在那里的。

    大房子里分出无数的庭院,中间横贯着长长的一条条阴暗的石砌甬道。这些甬道虽然上面挺着屋顶,其实简直就像-堂一样,小贩可以自由地进出,在房屋里面穿过,叫卖东西,又来了一个瞎眼的乞丐,顺着脚走到房屋里面来了,他的竹杖点在地上铺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滴──”声。

    那年也是腊月里,急景凋年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讨饭的瞎子大声唱念着一连串的吉利话。

    浮步步好来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后又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麻油的,扁担上一头坠着个黄泥罐子,高声唱着“香油要哦香油?”

    小贩走了过去,这房屋与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后的寂静中。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阴影里,时而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黄夹着白色的一颗颗,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

    她突然抬起头来,竖起耳朵来细听着。甬道里彷佛远远地有一种嗒嗒声,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时候汪精卫的和平军驻扎在关帝庙里,士兵常常到村子里来。

    她正在那里留神听着,后门口已经砰訇作声,有人冲了进来。他们的后门通着甬道。她听见后面房屋里有人紧张地高声说着话。

    溉梦以谡舛躲一躲,”卖麻油的小贩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来了!我看见他们来了!”

    敢是朝这边来,那你躲在这儿也没有用,”谭老大说。

    改敲纯斓闳梦掖幽潜呙爬锍鋈グ桑”小贩挑着担子冲到院子里来两坛子油撞在门框上,訇訇响着。

    感牡悖小心点,”那老头子说。

    杆们来了!”谭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轻声说。然后她飞奔到院子外面,他们新做的米粉面条放在墙根下晒着,淡黄白色的,小小的一团一团,像一个个稻草窠一样。她弯下腰来一个个拾起来。

    刚庑┒既盟去,算了,”老头子喘息着赶了出来。“快来帮我把猪藏起来。”

    肝矣兄饕猢ぉ固反竽镄朔艿厍嵘说。“抬到屋里去。屋里好。”

    他们先后奔到猪圈里。那母猪养得非常肥大,老头子抱不动它,它在他怀里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时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进来,匆忙地把孩子递到老妇人手里,就蹲下身来帮助他。

    谭大娘向她媳妇直蹬脚。“-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躲起来!快点!”

    膏龋快点,快点,快躲起来!”老头子也仰起头来用异样的限光望着她,在惊怖中几乎带着憎恶。

    高祝孩子怎么不带了去。”谭大娘有点生气地叫了起来,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妇手里。

    老头子看见媳妇,忽然想起儿子来。“嗨,金有呢?”他叫喊起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不要给拉夫拉了去!”

    膏龋快叫他躲起来,快点!”老太婆颤声说。“嗳呀,瞧你这胡涂劲儿,孩子怎么能能带着走,待会儿他哭起来,可不把你毁了!还不快交给我!”

    老妇人把孩子倚在墙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认着老头子扛猪。老夫妇俩总算把那口猪抬了起来,搬到屋子里去-的体重增加得实在惊人,他们就连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兴奋与陶醉。

    复采希”谭大娘喘着气说。“搁在床上,盖上被窝。”

    母猪咕噜着,表示抗议。他们给-盖上一条旧棉被,大红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妇人把被窝牵上来,蒙上-的颐,四面塞得严严的。她设想得很周到,还从床底下捞出一双鞋来,比得齐齐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大门口人声嘈杂。

    改忝挥秀琶虐桑俊顾焦急地问。“闩上门也没用,反而惹他们生气。”

    兵已经进来了,脚步声咚咚响着,几只惊慌的母鸡被他们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锋。

    肝梗没人在家?”内中有一个在那里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妇俩连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来了三个兵,都是北方人,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

    赶牛傲!”他们不耐烦地说。

    老夫妇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问家里有什么吃的。老妇人开始诉苦;诉惯了,已经熟极而流──收成坏,捐税又重,家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她一方面诉说着,内中有一个兵,是个大麻子,他已经单独跑到院子对面去搜查。有一间屋子门口贴着个黄纸条,宣布这家人家最近有丧事。金根的母亲刚死了一个月。那白木棺材仍旧停在家里。金根和金花那两个孤儿刚巧到山上去掘笋去了。那麻脸的兵一走进房门,就看见那口棺材,连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就到隔壁那间房里,那是谭老大的猪圈。

    膏耍老头子,你的猪呢?”他在里面大声叫喊着。

    肝抑砺袅耍老总,”老头子回答。

    负说!没有猪,怎么会把地方弄得这样脏?”那兵士说。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个农民。

    刚庑┫缦氯俗罨盗恕4永疵挥幸痪涫祷埃”另一个兵说。这人是他们里面年纪较大的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削的腮颊,厚厚的眼睑,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为淡黄褐色。他转过脸来,把他那黄褐色的眼珠盯着老头子望着,大声问:“猪在哪里?哼唔?”最后这一声是一种有音无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野蛮人。他发现这一声吼有时候很有效力。

    老头子显然十分震恐,还是老妇人满面春风地挤上前来替他解围。“老总,猪是真卖了。唉,不舍得卖哟──也还不够肥的,卖不出大价钱,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等米下锅哩!嗳呀,那天把猪赶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乡下人苦呵,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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