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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盼望xx先生再慢来些,三天信也不来。”

    xx是黑凤的未婚夫,说到这里,两人便笑着各用手捞抓了一阵。因为带球形的野花宜于穿成颈圈,仪青挣脱身,走下石壁采取野草去了。

    到后蒲静却正正经经的同黑凤说: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书。xx先生往年还只能在海滨远远的听那个xx姑娘说话,我们现在却居然同你那么玩着闹着了。我问你,那时节在沙上的你同现在的你,感想有什么不同处没有?”

    黑凤把蒲静的手拉到自己头上去轻轻的说“这就不同!”

    她把蒲静的手掌摊开覆着自己眼睛。“两年前也是那么夏天,我在这黄昏天气下,只希望有那么一只温柔的手把我的脸捂着,且希望有一个人正想着我,如今脸上已有了那么一只手——”蒲静轻轻的说:“恐怕不是的。你应当说:从前我希望一个男人想我,现在我却正在想着一个男人!”

    “蒲静,你不忠厚。你以为我他今天还来了两个信!”

    “来信了吗?我们以为还不来信!痢恋氖虑樵趺囱耍俊*

    “毫无结果。他很困难,各处皆不接头,各处皆不知道xx被捕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还要向学校请假四天,一时不能回来!”

    “恐怕完事了,他们全是那么样子办法。某一方面既养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个地狱来安插这些小鬼的。”

    黑凤大约想起她两年前在沙上的旧事,且想起行将结婚的未婚夫,因事在xx冒暑各处走动的情形,便沉默了。

    蒲静把手轻柔的摸着黑凤的脸颊,会心的笑着。

    仪青把穿花串的细草采回来了,快乐的笑着,爬上了岩石,一面拣选石上的花朵,一面只是笑。

    黑凤说:

    “仪青,再来辩论一会,你意思要诗,蒲静意思不要诗,你要诗的意思不过是以为诗可以说一切,记录一切,但我看你那么美丽,你笑时尤其美,什么文字写成的诗,可以把你这笑容记下?”

    仪青说:“用文字写成的诗若不济事时,用一串声音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颜色描就的一幅画,都作得到。”

    蒲静说:“可是我们能画么?我们当前的既不能画,另一时离远了还会画什么?”

    黑凤向蒲静说:

    “你以为怎么样合宜?你若说沉默,那你不必说,因为沉默只能认识,并不能保存我们的记录。”

    蒲静说:

    “我以为只有记忆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东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谱上与画布上总完美些高明些。”仪青抢着说道:“这是自然的事。不过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心能够保存美的印象?多数人的记忆,都得耗在生活琐事上和职务上去,多数人只能记忆一本日用账目,或一堆上司下属的脸子,多数人都在例行公事同例行习惯上注意,打发每个日子,多数人都不宜于记忆!天空纵成天挂着美丽的虹,能抬起头来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远都得低着头在工作上注意的一定更多。

    设若想把自然与人生的种种完美姿势,普遍刻印于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这些用文字,声音,颜色,体积,所作的东西,还有别的办法?没有的,没有的!“

    “那么说来,艺术不又是为这些俗人愚蠢人而作的了么?”

    “决不是为庸俗的人与愚蠢的人而产生艺术,事实上都是安慰那些忙碌到只知竞争生活却无法明白生活意味的人而需要艺术。我们既然承认艺术是自然与人生完美形式的模仿品,上面就包含了道德的美在内,把这东西给愚蠢庸俗的人虽有一时将使这世界上多了些伪艺术作品与伪艺术家,但它的好处仍然可以胜过坏处。”

    蒲静说:

    “仪青小孩子,我争不赢你,我只希望你成个诗人,让上帝折磨你。”说后又轻轻的说:“明年,后年,你会同xx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句诗,尽选字儿押韵,总押不妥贴,你才知道”晚风大了些,把左边同岩石相靠的槐树枝叶扫着石面,黑凤因为蒲静话中说到了她,她便说:“这是树的嘲笑,”且说:“仪青你让蒲静一点。你看,天那边一片绿云多美!且想想,我们若邀个朋友来,邀个从来不曾到过这里的人,忽然一下把她从天空摔到这地面,让她对身边一切发呆,你想怎么样?!”

    仪青学了蒲静的语气说:“那槐树将说”“不要槐树的意见,要你的意见。”

    仪青业已坐起来了些时节,昂起头,便发现了星子,她说:“我们在这里,若照树木意见说来,已经够俗气了,应当来个不俗气的人,——就是说,见了这黄昏光景,能够全不在乎谈笑自若的人,只有xx女士好。xx先生能够把她保出来,接过来,我们四个人玩个夏天可太好了。”

    “她不俗气,当真的。她有些地方象个男子,有些地方男子还不如她!”

    仪青又说:

    “我希望她能来。只有她不俗气。因为我们三个人,就如蒲静,她自己以为有哲学见解反对诗,就不至于为树木所笑,其实她在那里说,她就堕入‘言诠’了。”

    蒲静说:

    “但她一来我想她会说,‘这是资本主义下不道德的禽兽享乐的地方。’好象地方好一点,气候好一点,也有罪过似的。

    树木虽不嫌她如我们那么俗气,但另外一种气也不很雅。“

    仪青说:“这因为你不认识她,你见过她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她的好处就也正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吴淞丝厂里去做一毛八分钱的工,回来时她看得十分自然,以为既然有多少女人在那里去做,自己要明白那个情形,去做就得了。她作别的苦事危险事也一样的,总不象有些人稍稍到过什么生活里荡过一阵,就永远把那点经验炫人。她虽那么切实工作,但她如果到了这儿来,同我们在一块,她也会同我们一样,为目前事情而欢笑。她不乱喊口号,不矜张,这才真是能够革命的人!”

    黑凤因为蒲静还没见到过xx,故同意仪青的说明,且说:“是的,她真会这样子。她到这儿来,我们理解她,尊敬她那分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们,同意我们。这才真是她的伟大处。她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对面时,她不压迫你。她处处象一个人,却又使你们爱她而且敬她。”

    蒲静说:

    “黑凤,你只看过她一面,而且那时她是”“是的,我见她一面,我就喜欢她了。”黑凤好象有一个过去的影子在心头掠过,有些害羞了,便轻轻的说:“我爱她,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么朴素,我还不见过第二个!”

    仪青就笑着说:

    “她说你很聪明很美!”

    “我希望她说我‘很有用’。”黑凤说时把仪青的手捏着。

    “这应当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静说。“你给人的第一面印象实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显出。我敢说xx先生对于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xx女士一样!”

    黑凤带着害羞的微笑,望着天末残余的紫色“我欢喜人对于我的印象在美丽以外。”

    仪青说:“我本来长得美,我就不欢喜别人说我不美。”

    蒲静说:“美丽并不是罪过。真实的美丽原同最高的道德毫无畛域。你不过担心人家对于你的称赞象一般所谓标致漂亮而已。你并不标致艳丽,但你却实在很美。”

    “蒲静,为什么人家对于你又常说‘有用’?为什么她们不说我‘有用’?”

    蒲静回答她说:

    “这应当是你自己的希望!譬如说,你以为她行为是对的,工作是可尊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应当从她取法,不必须要她提到。至于美,有目共赏,xx先生”“得了,得了,我们这些话不怕树木笑人吗?”

    晚风更紧张了些,全个树林皆刷刷作响,三人略沉默了一会,看着海,面前的海原来已在黄昏中为一片银雾所笼罩,仿佛更近了些。海中的小山已渐渐的模模糊糊,看不出轮廓了。天空先是浅白带点微青,到现在已转成蓝色了。日落处则已由银红成为深紫,几朵原作紫色的云则又反而变成淡灰色,另外一处,一点残余的光,却把几片小小云彩,烘得成墨黑颜色。

    树林重新响着时,仪青向蒲静说:

    “古人有人识鸟语,如今有人能翻译树木语言,可谓无独有偶。只是现在它们说些什么?”

    蒲静说:

    “好些树林都同声说:”今天很有幸福,得聆一个聪明美丽候补诗人的妙论。‘“仪青明知是打趣她,还故意问:”此后还有呢?“

    “还有左边那株偃蹇潇洒的松树说:”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晒倦了!日头回到海里休息去了,我们也得休息。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爱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爱她。我不欢喜灯光。我担心落雨,也讨厌降雾。

    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个年青人也应当回家了,难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着路吗?‘可是那左边瘦长幽默的松树却又说:“诗人是用萤火虫照路的,不必为他们担心。’另一株树又说:”这几天还不见打了小小火炬各处飞去的夜游者!‘那幽默松树又说:“不碍事,三个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别担心她那么美,那么娇,她还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别的又问:”怎么,你相信她们会那么做?‘那个就答:“我本不应当相信,但从她们那份谈论神气上看来,她们一定不怕危险。’”仪青说:“蒲静,你翻译得很好,我相信这是忠实的翻译。你既然会翻译,也请你替我把话翻译回去,你帮我告那株松树(她手指着有幽默神气的一株),你说:”我们不怕夜,这里月亮不够照路,萤火虫还不多,我们还可以折些富于油脂的松枝,从石头上取火种,燃一堆野火照路!‘“黑凤因为两个朋友都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面这时应当把晚饭安排妥当了,就说:”不要这样,还是向树林说再见吧。松树忘了告给我们吃饭的时间,我们自己可得记着!“

    几个人站了起来,仪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凤颈上去,黑凤说:“诗人,你自己戴!”仪青一面从低平处跳下岩石,一面便说:“诗人当他还不能把所写的诗代替花圈献给人类中最完美的典型时,他应当先把花圈来代替诗,套到那人类典型头上去!”因为她恐怕黑凤还会把花圈套回自己颈脖上来,平时虽然胆子极小,这时却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东西,先就跑了。

    他们的住处在山下,去他们谈笑处约有半里路远近,几个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转到山上大路边时,寂寞的山路上电灯业已放光。几个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过饭,谈了一阵,各人说好应当各自回到住所那间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仪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诗人故事译出交卷,蒲静准备把一章教育史读完,黑凤则打算写信给她的未婚夫,询问xx方面的情形,且告给这边三个人的希望,以为如果xx出来了,务必邀她过海滨来休息一阵,一面可以同几个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侦探不至于又跟她过上海不放松她。又预备写信给她的父亲,询问父亲对于她结婚的日子,看什么时节顶好。她们谈到各人应作的事情时,并且互相约定,不管有什么大事,总不许把工作耽误。

    蒲静同仪青皆回到楼上卧室里去了,黑凤就在自己房中写信。信写好后,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点四十分,刚想上楼去看看两个人睡了没有。门前铃子响了一阵,就走去看是谁。出去时方知道是送电报的,着忙签了个字,一个人跑回房去,把电码本子找到了,就从后面起始译出来。电报是xx先生拍来的,上面说“xx已死,余过申一行即回。”把电看完,又看看适间所写的信。黑凤心想:“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么样子的结果!”

    她记起了xx初次过xx学校去看她的情形,心里极其难过,就自言自语说:“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这样,于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涂的”又说:“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么用?”原来这孩子眼睛已红了。

    她把电报拿上楼去,站在蒲静的卧室外边,轻轻的敲着门。蒲静问:“黑凤,是你吗”她便把门推开走到蒲静身后站了一会儿,因为蒲静书读得正好,觉得既然这人又不曾见过xx,把这种电报扰乱这个朋友也不必,就不将电报给蒲静看。蒲静见黑凤站在身后不说话,还以为只是怕妨碍她读书,就问黑凤:“信写好了没有?”

    黑凤轻轻的说:“十一点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离开了蒲静的房间,走到仪青房门前,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只见仪青穿了那件大红寝衣,把头伏在桌子上打盹,攀着这女孩子肩膊摇了她一下,仪青醒来时就说:“不要闹我,我在划船!我刚眯着,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边了。”等一等又说:“我文章已译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来摊开铺盖。”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信写好了吗?”

    黑凤轻轻的说:“写好了。你睡了,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上山看日头,不要忘记!”

    黑凤说:“不会忘记。”

    因为仪青说即刻还要去梦中驾驶那小白帆船,故黑凤依然把那电报捏在手心里,就离开了。

    她从仪青房中出来时,坐在楼梯边好一会。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强硬结实一点,不许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当然的。有些人为每个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为一种理想日子而生活。为一个远远的理想,去在各种折磨里打发他的日子的,为理想而死,这不是很自然么?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烂了,便在那条路上,填补一些新来的更年青更结实的人,这样下去,世界上的地图不是便变换了颜色么?她现在好象完了,但全部的事业并不完结。她自己不能活时,便当活在一切人的记忆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确并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仪青会先告她梦里驾驶小船的经验,以及那点任意所为的快乐,但她却将告给仪青这个电报的内容,给仪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戚!她记起仪青那个花圈了,赶忙到食堂里把它找得,挂到书房中xx送她的一张半身相上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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