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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把那些诗敲出来,准备干什么?”叶楣说:“这都是些很宝贵的东西。”我说:“是吗?他的诗有那好?”她说:“是的,不信我随便读一段你听。”叶楣就朗朗上口地读了起来——

    如果非要一个人先低头,这次我低头

    我看见你不敢对视的眼睛里,有多少泪

    都让我来还给你,这一路的艰辛,你懂

    不记得了,多少年没见到你

    比我想象中,个子矮了很多

    那时候,我爱垫起脚跟仰望你

    像仰视一棵树,一弯月,一个人

    二十年过来了,过去了,我们的脸颊都有鱼尾纹

    说也说不完的话语,用沉默代替了

    爱,怎能那样轻易放弃?

    埋葬的种子,遇见春天就发芽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字正腔圆,盖过了我们本地播音员。我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不大懂。这大概也是诗的魅力之所在吧。

    我说:“我不太懂,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叶楣就说:“这说明我对诗还是有悟性的。”我说:“狗屁的悟性呢。”叶楣并不恼。

    然后她给我讲诗,她说她最喜欢苍月的诗,苍月是中国近代诗坛少有的杰出女诗人,她的诗沉稳,不漂浮,有很强的感染力。她又说诗能让人超凡脱俗,让人处于一种似仙一般的境界。比如说余青春就是这样一位神人,他的内心非常辽阔,这种辽阔远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他的内心世界精彩纷呈,远远胜过常人声色犬马的消遣。我不禁就吐了吐了舌头,我说:“狗屁!一个写诗的人连自己的养老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说什么内心世界的辽阔呢,完全是无稽之谈。”叶楣还是不恼,她说:“余青春是一位诗人,一位很优秀的诗人,你看,这一首,多好,还有,这一句。余青春是个复杂的统一体。比如他一直写,却没有人看,也没发表,也许要等他死了,也许还要死了后若干年之后,他的诗才会大放光彩的。”

    余青春办了保险

    就在那天下午,我上班时接到了叶楣打我的电话,她说:“来了。”我诧异了一会:“什么来了?”她说:“你快下来,余青春来了。”

    我就挂了电话下楼,在大厅里,余青春来了,场面有些隆重。余青春坐在大厅里柜台前的高椅上,他不再是上次那位破败的男人,他头发刚理过,胡子也刮过,穿的是一件新衬衣,拐杖放在了一边。叶楣在他旁边,柜台里的小朱在和他说话,王局长也在,不过他没说话,他站得稍远一点,看着面前的一切,好像是在检阅着。我下来时,王局长看到了,我看得出那眼神是对我不满,那眼神在说话,你看你看,别人都来了,你又迟到了。要是在大会上,他也许会不点名地批评我。

    我调好镜头,余青春的光辉形像就被我收了进来,还有他旁边的叶楣,也一并收了进来。我想起了红花绿叶,还想起了鲜花和牛粪,余青春有些不好意思,眼神经常朝旁边的叶楣瞟,好像是要争取她的支持。手续很快就办完了,余青春拿到了退休证,还有存折和银行卡,叶楣就半搀着余青春准备往外走,王局长就过来伸出了一双手,握紧了余青春的一双手,那样子就有些古怪,余青春的腿脚不大好,他握着王局长手的时候,腋下又夹着那拐杖,就不太利索。我没有忘了我的职责,把这张照片定格了。王局长说:“您以后就是我们这里的退休职工了,你的银行卡上每个月都会多出六七百元钱,他还说这钱还会涨,每年涨,这叫水涨船高。”这话好像已有好多人对他说过,比如刚才接待他给他办手续的小朱。还有叶楣,我就不信叶楣没对他说这些话。但这些话最终还是得从王局长的嘴里说出来,这样才有了真正的分量。就是他不说,在我的这篇稿子上,这些话也是从王局长嘴里说的。我大脑里已开始行文了:王局长握着余青春的手,使劲地摇,动情地说:“以后您就按月数钞票吧。”这时的余青春已是老泪纵横。我这样想,不禁就望着余青春,余青春依然有几分拘禁,放不开,但我可以看出,他的眼神过几秒就会望着一下叶楣,好像是对她有着莫大的依赖感,完全不像那天我在茶楼里遇到的那个余青春。

    余青春走的时候,王局长说让司机送他回去,我就立即给小贺打了电话。不一会小贺就把车开到了办公大楼前面,余青春千恩万谢,然后上了车,叶楣也跟着上了车,说顺便出去办点事,然后我们就跟着王局长朝车里的余青春挥手,那车就绝尘而去。我们再转身时,就听到王局长自言自语地说:“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然后我又听到他在说:“这小叶好像是有毛病了。”

    这个小型的活动搞得很顺利,之后我开始写我的稿子,我行笔很流畅,一气呵成,在我的稿子里,余青春原是一位破落的无依无靠的人,他有一颗感恩的心,他说了一大段肺腑之言,他说是政府帮助他度过了难关,还说他死后政府还会给安葬费,哪有这好的事啊,他说他生是政府的人,死是政府的鬼。我写好后,拿给叶楣看,叶楣就拿起笔,在那一段上画上了几根波浪线,然后在旁边加了三个硕大的惊叹号。然后她就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我说你笑什么啊,她说你这段写得太精彩了,把一个余青春写活了,我说余青春没死呢。叶楣如梦初醒,说:“是的,余青春没有死,余青春永远不会死,他会和他的诗一样万古长青。”当诗人叶楣在窗外射过来的阳光下发表这一番感慨,那长长的睫毛也抖动着春光,我突然就觉得她是美丽绝伦的,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对她的感慨我一点也不惊讶。

    这篇稿子很快就见报了,上了晚报的头版,还配上了照片,余青春满面春风,他正在和王局长握手,旁边是叶楣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照着他。是叶楣拿着这报给我看的,叶楣手里扬着报纸过来了。她说:“你看,你的大作,上了头版,编辑只字未改,包括里面一个明显的错别字。”

    我想:这事终于弄完了。

    一个伟大的诗人横空出世

    我是弄完了,可是叶楣没有弄完,她没完没了。

    就在第二天,一上班,我就习惯性地翻着当天的晚报。在副刊上我发现了一首诗,署名是余青春,晚报的副刊我每期必看的,我曾在上面发表过两篇小文章,倒是看到叶楣有诗作经常挂在了上面,有时署名是叶楣,有时署名是她的网名陌映青荷,我的qq上有她,我知道这就是叶楣的网名。叶楣的诗一如既往的低沉、深沉、婉转、婉约。我虽然不大懂诗,但还是能感觉到她诗的风格。可是余青春的名我是第一次在报纸上见到。这首诗我看得不甚明了,其实他的诗我都看不太明白,叶楣曾在qq上把他的诗作发过我,我一首也没看懂。我正看报,叶楣就进来了,我就说:“余青春开始在报上发表诗作了呢。”叶楣朝我做了个鬼脸,有点喜形于色的,她说:“在报纸上发表诗作算什么?一个伟大的诗人将横空出世。”我说:“有你那夸张的吗?”叶楣说:“哪会有假?我已把余青春隆重推出去了。”我问:“你怎么推出?”叶楣却神秘的笑笑,她说:“天机不可泄露。”

    关于余青春,我不懂的东西很多,我不懂,我可以问,我问百度,在百度框里输入余青春这名,乖乖!关于余青春的词条扑天盖地,在全国各大诗文网站上都有他的诗作,还有评论。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余青春是什么样一个人,一个与世隔绝,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的怪物,不会用手机,不会上网,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蹿红了网络?

    叶楣说:“你鬼精得很,知道问百度。”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她只是把余青春诗作中极少的一部分发在了网络上,而且并不是他诗作中的优秀篇目。叶楣说她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她要在中国诗坛上隆重推出余青春。我说这事做得太有意义了,这真是太滑稽了,那是一个用自己的一条腿换得了自己养命权的破败男人呢!

    余青春开始大红大紫了,不久,一个著名的诗词网站邀请他做节目,这当然是叶楣告诉我的。我打开网站,那里有一个视频文件,我打开后,发现嘉宾有两个人,除了余青春,还有一个人令我十分惊奇,她是叶楣。访谈的内容是余青春的创作感想,余青春坐着,看不出他是个跛子,衣服穿得也得体,那顶鸭嘴帽把他烘托得像个艺术家。他们谈到诗歌深层次的内涵,谈到诗歌能折射的强大的光芒,古今中外的诗人、诗歌等,叶楣也表现不俗,妙语连珠,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我在网上随意翻了翻,就发现余青春已驻扎著名的红天诗词网站,他在那里连载他的新诗,一天三首。这绝对是诗坛的一个奇迹,余青春是诗坛的奇人。

    于是,我对这个著名的诗词网站多了几分关注。每天上班时,就打开那个网站看看,其他的内容不怎么看,就看看诗人余青春又弄出了什么新作,这些东西无疑都是叶楣帮忙发上去的,因为余青春是个边缘人,虽然他会写诗,他的诗写得不错,但他不会电脑,手机也不会用,更不知道世界已到了百度时代。

    这里必然就有这样一个问题:余青春的诗稿是怎么传到叶楣这里的,然后又由叶楣传到网上的,这个疑问存在我心里,不到三天我就有了答案:每天下午下班之后,叶楣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余青春那里取诗稿,然后回家的。叶楣住在城南,而余青春的家在城北,要去取稿,叶楣每天得南辕北撤弄半天,每天至少得一个多小时折腾。好多次我注意到下班时骑着她的铃木摩托车,往北边的那条水泥道上绝尘而去。

    第二天一早上班,我注意到叶楣步入楼梯口签到时,脚步一高一低,虽然韵味十足,却不同往常,像是有一种表演的成份在里面,她的腿受了伤的,她签到之后回头把秀发往后一抛,就看见了我,笑容很灿烂。我说:“是不是受余青春的影响,走路的姿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叶楣说:“你好损啊。”又说她昨天回家时摔了一跤,差点摔到田沟里去了。我疑惑不解:“你回家的路都是大马路,哪来的田沟?”倒是往北方向去的路有田沟的。叶楣不说话,是不打自招了。

    下午下班时,叶楣依然早走了十分钟,她的身影在我办公室窗外闪动了一下,那时我在写一个材料,在电脑上敲着字,我走出办公室,在阳台上往下望,叶楣已跨上了她的铃木,长发在风中飘逸着,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那方向还是一直指向北,那方向有余青春的家。

    我想不明白,叶楣完全没必要天天去找余青春取他的诗作。她完全可以把他的旧诗作拿出来,她说过余青春家里那堆碎纸片就是一首首很好的诗。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依然看那网站,余青春的诗还是一首一首发到网上,数量更大了,不是一天三首,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多首。我细读了,发现诗的内容有很大的变化,像是在写爱情,余青春的诗很含蓄,说的什么让我摸不着北,但我能读懂那是一首首爱情诗。余青春好像是爱上了某一个女子,那女子非常出众,如荷花一般高洁迷人,如白兰一般清香扑面。

    为了证实我自己的判断,我问网上写诗的高人,他告诉我,这些诗真是一首首高水平的爱情诗,一定出自一位名家之手,高手还告诉我,可以看出诗人已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他的心在恋爱着,与那个女子在频频地约会。我继续问:“诗人都有很丰富的想像力,一颗树、一片叶、一滴雨都能在诗人心里引起心灵的震荡,余青春诗里的是他想像中的女子,还是现实真有其人?”高手沉吟了一会,告诉我,这女子一定就存在于诗人的周围,她周身的气息,诗人已很熟悉。所以他的感觉很真实。

    这样看来,诗人余青春是爱上了诗人叶楣了?我的个天!真是稀奇事!

    叶楣以前经常来我办公室小坐,这一阵却不来了,我感觉到她很忙,有时经过她的办公室时,会看到她在电脑上忙碌着,根本就不抬头看我。

    那个著名的红天诗词网站上依然在不停地上传着余青春的诗,而且点击率在直线攀升着。余青春声名鹤起。而且下面的跟帖很多,有的干脆就说,这是近几年内写爱情写得最好的诗,把爱情已写到极至,也把渴望写到了极至。

    余青春找我评理

    后来,我的工作有了点小的变化,我被抽调到一个乡镇从事那里的社会保险调查工作,时间是两个星期。那地方山清水秀,是正在开发的旅游区,但路况很差,我们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特别让人难受的是,那里没有宽带,上不了网,让人难以适应,长期依赖于网络,突然间没有了,浑身上下就不自在了,好在白天里工作较忙,在农户家里穿梭,听着亲切的乡音,好客的农户还邀请我们在们家里用餐,我们推辞,他们就不高兴,一定要弄些家常菜,都是山上的东西,酒也是自酿的苞谷酒,我们就留下吃,农户就喜形于色,然后就对我们掏心窝子了,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们的社会保险问题,还有路的问题。

    两周之后,我们的调查工作完成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写调查报告。我回到了单位,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到那个诗词网站。真是奇怪了,好多天,上面就没有了余青春的诗作,像是突然间蒸发掉了似的。

    我下楼时,见到了叶楣,她正上楼时,往常脸上灿烂的笑容这会没有了,她只问我调查工作做得怎么样,要是往常她一定会和我东扯西拉说上半天,甚至不乏一些带点晕的笑话。她这天穿着一件应该是价格不菲的黑色衣裙,却难以烘托出往日里的风采,有明显的黑眼圈。她突然转过头来说:“你别理那个疯子!”我一愣“什么疯子?”我问。她却充耳不闻,脚步迈得快了一些。这时王局长正下楼,在身后叫我,问我调查工作的进展。我就停下了脚步,向王局长简要地汇报这几天的工作情况。王局长听完,还算满意,因为那时他脸上的颜色非常地道,有一股慈祥的光芒。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刚坐下不久,就明白了叶楣说的疯子是谁,那个疯子是余青春,此刻他已用三条腿走进我了的办公室,他衣衫不整,眼光呆滞,头发像一堆乱草,像是受到了沉重打击,与我最早看见他的状态还要糟。他进屋后就直接坐在了旁边的长椅上,把他的拐杖放在一边,那拐杖就滑落在地,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沉闷。他望着我,眼神很无助。是我先开口:“余,余老师,您怎么来了?您是来领工资的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根本就想不到这个余青春会从天而降,我还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但我分明就叫他余老师了。我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旁边,然后坐在我的位子上,等着他开口。余青春沉默了一会,像是鼓起了勇气才开口,他说他爱上了叶楣,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是那种可以为她去死的爱。

    我突然间想起了叶楣说的那句话:“别理那个疯子。”叶楣说的疯子就是余青春吧?他的模样,他说的话都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想了想,就说我感觉很奇怪,不是奇怪你爱上了叶楣,而是奇怪你这些话不应该对我说,而应该对叶楣说啊。余青春说:“我说了的,何止说了的,我给她写了很多诗,那诗绝对不是我用笔写出来的,我觉得我是用血写出来的。”我说:“可是我不懂诗啊,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余青春说:“你不是不懂,我相信你是懂的,叶楣说过你,说你的文字功底不错。”

    他说着,就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皱巴巴的,然后他就很生动地朗诵起来,他用的是普通话,但那普通话里带着很浓的方言,让人怀疑那是不是普通话,但这样的声调配合着这样的诗,就是天衣无缝的巧合,我听不太懂,但我很受感染,那是一首爱情诗,一位男子对一位女子的爱,那种痛彻心扉的爱,很显然,余青春也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声调越来越夸张,过了一会,两行眼泪就在脸上滚动着,像是两行小溪。又过了一会,他的眼泪和鼻涕配合,他抽噎着,带动着喉咙颤抖。

    他这会的表现好像更像一个疯子,或者更像一个正常人。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几句,我说:“您先别激动,慢慢说。”“我能不激动吗?郑主任,你说说,你是个明白人,你一定也恋爱过的,你知道那感觉的,我把这种感觉都写在诗里了。我来是求你了,你劝劝叶楣,劝劝她回心转意吧。我其实是不想办保险的,我的钱存在银行我更放心,但是叶楣说她有任务,我不办保险,她就难完成任务的,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我有些忍无可忍了,现在我面前坐着的绝对是一个破败的男人,他能口口声声说爱情,口口声声说他爱上了比他小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子,我真想笑出声来,但我忍着。我说:“爱是双向的,仅仅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那不是爱,那是单恋,你现在要清楚您所说的是爱还是单恋。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让她回心转意,就有些奇怪了。”

    我真有些愤怒了。是那种对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的愤怒。

    “郑主任,我爱叶楣,绝对不是单相思。你难道没看出来,叶楣写诗的水平大有长进,你看看论坛上那些她的新诗,写爱情的,与我的那些爱情诗,遥相呼应,难道不像一首首情书?你说,我是单相思吗?叶楣是爱我的,她的诗就是铁证。”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张纸比刚才那张要光洁一些,他说:“这首诗我帮她稍稍改了一点,我读给你听。”然后他就读,我那时已很舒服地坐着,把姿式调整到最佳,把眼睛也微闭上,准备享受一场声音的盛宴。余青春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在我办公室里飘荡着,有如下了一场爱的春雨。我睁开眼看他时,又见他泪眼婆娑,他又一次被他自己所感动,他被叶楣的爱情诗所感动。

    余青春说的没错,叶楣的诗与余青春的诗遥相呼应,而且已受他的影响,有了几分余青春诗的风格。

    致命的打击

    余青春的表情正丰富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的办公室就走进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四十岁左右,他们向我询问有关养老保险政策。余青春就被撇在一边了,他的表情已找不到那块生存的土壤,在那里坐着好像有些不自在。这两个人问得很细,我给他们上了一节课,讲了很多政策层面的东西,还有一些社保知识,两人的脸上一直就绽放着很灿烂友好感激的笑容。

    我讲完,这两个人就告别离去,千恩成谢的。我这才想起余青春,侧过身看时,余青春已不见了,他也走了,办公室里就我一人,空荡荡的,这个余青春,什么时候走的呢?真是个怪人。我走出办公室,听到了叶楣的声音从她办公室里传出来:“你,你是个神经病。”她的声音有点大,像是怒不可遏。我走近,从窗子往内看,叶楣正要往外走,余青春想拉住她,那根拐杖夹在他的腋下,这平衡就很难掌握了,余青春就在我跨进门的那一刻轰然倒地,他身体向前倾斜,先是靠着叶楣,然后逐渐远离,因为叶楣已气呼呼地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余青春于是结实地摔在了地上,那根拐被丢在了一边,我上去扶他时,叶楣已走到门口,她说:“这个疯子,你帮我把他弄走吧。”

    我费力地扶起余青春,他不停地说:“女人多变,女人多变啊。”

    余青春最终被我弄走了。我把他送上了一台出租车,前面三台出租车都是空的,但都从我身边溜过去了。我干脆扶着余青春站在马路中间,随后过来的一台出租车被我拦了下来,司机在嘀咕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是在骂人,我顾不了那多,把余青春塞进了车,然后塞给司机二十元的钞票,告诉他,把这人送到火车站的余上村。司机往后望了望,像是不放心似的,嘀咕着把车开走了。

    我和叶楣的争执是在那天的下午,叶楣说她哪知道会这样呢?哪知道他一根筋呢?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五六十岁的破败的男人,一个跛子,一个用自己的一条腿换到自己余生的养命钱的破败男人,我怎么会爱上他呢?我说:“那些诗又是怎么回事?你和余青春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像是谈情说爱吗?”叶楣说:“扯蛋的很,诗的世界永远都是虚幻空灵的,哪知道写了那么多年诗的人竟然把诗拿到现实中去了,真是荒唐得要命。“叶楣接着说:”我是在谈情说爱,用诗的语言谈情说爱,但对方不是他余青春,那是个虚幻的人,那人不仅有余青春的才华,还有挺拔英俊的外表,得体的生活方式,还有恰如其分的年龄。”我最后说:“你迟早要玩出事来的。”

    余青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星期一的下午,我得到了消息,告诉我消息的是一个电话,是上余村的村支书老杨打来的,他告诉我余青春死了,还说余青春在我这边办了养老保险的,问他的丧葬费怎么办?我不禁就出了一身冷汗,我问他是怎么死的,杨书记告诉我,在他的那间小房子里,余青春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就结束了他不再年轻的生命。

    我放下电话就去了叶楣办公室,她不在办公室,门锁着,我以为她在大厅里,正下楼时遇到了小周,小周说:“叶楣请了假,这是她的请假条,她给王局长打过电话的。”我接过请假条,她写的是请假一个星期。

    我上楼把余青春死去的消息向王局长汇报了,王局长就不停地嘀咕着:“怎么就想不开呢?怎么就死了呢,刚办好了保险就死了呢。”王局长问我:“他怎么会自杀呢?”我说:“他是诗人。”王局长生气了:“我知道他是诗人,我是问他怎么要自杀。”我说:“他是神经质的诗人,海子也是诗人,不是也自杀了吗,可能他是想仿效海子吧。”王局长不再问了,随后就说安排几个人去看看,毕竟是我们的参保对像,把丧葬费要给人家送过去,王局长还说让叶楣去吧,最初他来社保局是她负责接待的,但突然间他又想起来了,他说:“叶楣请假了,还是你去吧,一定要把党和政府的温暖带给这位已经死去的诗人。”我有些纳闷,人都死了,还会感受到温暖么?

    我带着办公室的小伙子小刘一起去了上余村。余青春的小屋前站了很多人,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在指挥着,我听到有人叫他老杨,于是我知道了他就是杨书记。杨书记分配着任务,张三干什么,李四干什么?一一安排着。我走过去,我说:“我是社保局的。”他就伸出手使劲的摇着我的手,摇得我的手有些发麻,他说余青春是个怪人,因为他怪,所以他突然间死去,这事就不怪。然后他就问他的丧葬费的事,杨书记说余青春没有亲人,他的丧事由我们村委会统一安排,所以他的丧葬费应该给他们村委会,因为丧葬费的作用就是安葬死人的,我觉得这话在情理之中。我说村里出个证明吧,明天上午派人去社保局办一下吧。

    杨书记领我进屋,我看到了余青春的遗体,盖着白布。那个诗人,那个有着不朽才华的诗人现在已安静地躺下了。他的头部位置盖着一本书,那是一本诗集,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屋子里有一股古怪的气味,有如万年之前的腐臭。

    杨书记又说:“余青春真是个奇怪的人,三万多块钱买了保险,就那样死去了。今天早上我过来找他说拆迁的事,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敲不开,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这才想到他可能出事了。”杨书记还说:“前一阵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经常过来找余青春的,说是向他学写诗,真是奇怪了,这人饭都吃不饱,还写诗,完全是吃饱了没事干。”我不禁想笑,杨书记的话有明显的错误。

    在余青春的那张简陋的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布满了灰尘,我随手拿起来,我估计这是余青春最后留下的一件东西,那是一首诗,字迹很潦草,但我能看出那是写给叶楣的诗,字里行间,我读出了一股极度的失落和绝望,一种无法解脱的痛楚。

    我趁人不注意,把这纸收了起来,这应该交给叶楣的,杨书记在旁边絮叨地说着话,他说:“老余啊,在世上你没享几天清福,到了天堂再去享福吧。”

    正说着,就听到门外有吵闹声,好像是两个人吵起来了。杨书记就出去了。

    我向余青春行的遗体敬了个礼,然后也出门了。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和书记争执着,他们两人好像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因为是外地口音,我听得不明白,好像是比较谁与余青春更亲,好像都是余青春的堂弟,一个说小时候余青春在他家吃过几年的饭,另一个说余青春小的时候就是他爸妈照料的,后来我听明白了,他们是冲着余青春的丧葬费来的,安葬之后至少也会结余几千到一万的,两个男人争执着,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高,然后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很像是两个摔跤运动员在摔跤。周围的人围成了一圈,看得起劲。不时爆发出喝彩的声音。我看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小刘:“走吧。”小刘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一圈子人,坐上车,回单位。

    下午,上余村就来人了,那人戴着眼镜,瘦精精的,他说他是上余村的会计,他拿出了证明材料,还有余青春的身份证等,我带着他楼上楼下跑,几个来回之后他就拿到了现金支票。我问上午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他说他们是来胡搅蛮缠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余青春的堂兄弟,余青春倒真是有个叔叔的,不过他没成亲过,是个光棍,那一年外出谋生,死在外面了。

    尾声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叶楣的传言,有人说是叶楣把余青春的诗稿骗走了,余青春是以诗为命的人,诗稿被骗走了,他就只好去死了;还有人说当初叶楣是真爱上了余青春的,那一阵她把余青春收拾得还算体面,准备嫁给他的,但是余青春毕竟是个破败的男人,身体上的好多功能都不齐全,这让叶楣很不满意,叶楣就离开了他。

    过了几天,叶楣回来了,但是我没看见她,那几天我出差,不在单位。单位的人后来告诉我,叶楣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去南方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叶楣,余青春写的那首诗我也没机会交给她,有一天下午我又把那张纸翻出来了,我打着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火苗腾腾升起,然后熄灭,像极了余青春的生命。

    叶楣如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三年之后,很偶然地,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署名叶子的人写了好多诗,那风格如余青春的诗的风格是一脉相承的,我怀疑叶子就是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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