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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周六拂晓,古城还在一片寂静中沉睡未醒,南门外,已是人声熙攘。人们身着色彩明快的户外活动装,大体相同的登山鞋,背着大体相同的背囊,亲热地打着招呼,乘上一辆辆大巴车。当桔红色圆球般的太阳,从东面两座大厦间探出头时,大巴车鱼贯向南驶去。这就是在古城被称为“驴友”的户外登山活动队伍。山红就是其中的一员。

    山红高挑个头,皮肤白细,相貌文静典雅。这次同往常一样,参加的是一支名叫“勇敢者”的户外活动队。山红参加这支队伍的活动三年多,已是老资格了。虽说驴友队伍中女性占半数以上,但每当她一出现,仍能特别引起人们的注意。

    车一起动,驴友们即开始嬉笑欢唱。往日,被称为“宋祖英第二”的山红当然是其中活跃分子。但今天,她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后面像是有两支利剑直刺脊背,怪不舒服的。坐在身边的佳伟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轻声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但山红仍感如锋芒在背。

    是的,后面是有两支利剑,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盯着山红的背后。他叫艾山,坚持户外运动已经数年,但很少参加“勇敢者”的活动。从网上看到这支叫“勇敢者”的登山队本周末的登山路线是从没走过的横穿南山主梁,他就离开原来的登山队,独自在“勇敢者”报了名。谁知上车以后,竟同车遇到离婚两年多没有任何联系的前妻山红夫妻俩人。双方都觉得尴尬,也是情理中的事。

    艾山与宁山红结婚近十年,尽管艾山性情内向,山红热情奔放,但俩人之和谐,曾在机关人人交口称赞。前几年,古城兴起户外运动热潮,俩人都投身其中,成为积极的参与者。久居闹市,往返于钢筋水泥构成的大厦、马路之间,饱受尘世喧嚣。周末登上南山,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一洗一周来的烦躁,纵情奔跑、欢笑,天地间清新、湿润的空气,彻底荡涤肺部的污浊。惬意之中,两人曾在高山之巅,古松之下,不顾众多驴友在侧,深情对视良久,竟新婚燕尔般亲吻起来。奇怪的是,众多驴友却视而不见。而等俩人不好意思地分开后,才猛然爆发热烈的掌声。

    二

    大巴车驶过高楼林立的经济开发区,驶过林荫夹道的环山路,稍一上坡,驶入南山口。顿时,车外光线暗了下来,公路在狭长的山谷盘行,两侧山峰斧劈刀切般之陡峭。压顶欲倒般之威势,使艾山想到了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

    转过几个弯,山谷稍开阔了一些,一座更为雄伟、更为险峻的山峰出现在眼前,名为观音山,虽踞于崇山峻岭之中,却兀显独特的气势,睥睨众山。

    “看呵,观音山到了,观音山啊!”车内的驴友们欢呼起来。

    “大家对观音山热情依旧的话,下周咱们再组织一次观音山。”“勇敢者”户外登山队的队长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也是在招揽生意。

    队长是位壮年汉子,又矮又胖。他告诉人们,南山所有山岭他已经全部走遍了。每次活动时,他都一身专业行头:头戴冲锋帽,一身冲锋衣,胸前挂一架高级相机或望远镜什么的,腰扎宽皮带,上面挂一个水壶、一把刺刀,手戴白手套,留一撇八字胡须,总是戴一副深色墨镜,几年来,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眼睛。他给人最大的印象,是任何时候说话都充满自信。但也有人说他爱吹牛,爱扎势,穷咋唬。

    艾山后排坐的一位五十多岁的驴友,网名偏偏就叫走遍南山,他说自己已经上过观音山不下十次了。

    艾山听着他们的议论,眼光没有离开山红的后背。心随驴友们的目光,飞到三年前观音山巅的观音庙前。

    这是一座雄踞于海拔两千多米山峰。山巅建有一座具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庙。传说观音菩萨送子造福,特别灵验,历朝历代,善男信女们供奉香火,延绵不断。前些年又被修葺一新。庙前几株数人合抱粗的古松,更显此地的苍郁、神圣和幽静。

    那次,艾山和山红登至山巅,俩人都气喘吁吁的。看着山红汗渍渍、红扑扑的脸,艾山说先休息一下。可是,山红却一本正经地拉着艾山,要俩人在观音菩萨像前许愿。艾山本是不信这些的,看在山红虔诚的份上,不忍冷落她的良苦用心,也就学着她的样子,俩人双双跪在像前,心中默默祈祷观音菩萨为他们传以后代。

    小山西在旁看到,戏谑地喊:好一对郎才女貌,若能求得一子一女,那才真是幸福美满呢。

    艾山和山红平时与小山西没有多少交往,就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作以回答。

    待驴友们齐聚庙前松树下空场,进餐后,队长提议轮流唱歌。轮到山红时,山红也不推让,稍一清嗓子,唱了自己最喜欢的映山红:

    夜半三更红,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如呀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这首歌,艾山听山红唱了无数遍了。还在大学时,学生会组织歌咏比赛,比自己低两级的山红唱了这首歌,技压群芳,博得最为热烈的掌声,博得当期歌后的美称,也博得艾山心跳许久。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那种特殊的心跳。但他想到自己出身普通农民家庭,山红出身城里的知识分子家庭,想到了自己相貌平平,山红是全校出名的美女一个多月了,艾山明显消瘦之后,终于不堪忍受内心的折磨,抱着拼死一战的壮烈,鼓起勇气,向山红道出了自己的爱慕,他想,很可能遭到山红的拒绝,但凭他对山红的了解,山红不可能把此事张扬出去,这样,自己损失的是在山红面前的面子,得到的今后死掉这条心,不再忍受折磨。

    没想到山红收到情书后,竟没有女孩子的羞涩,大大方方地找到艾山,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呢。俩人立即沉浸于幸福的热恋之中。艾山曾问山红,看上了自己的哪一点。山红的回答,令艾山至今没理解透:“我喜欢你像个真正的男人。”

    在山顶上,山红唱后,当然又是山顶上的“第一歌星”了。驴友们哄闹着,把松枝、打碗花、扁竹花和其它一些不知明的野花,一把把、一簇簇地塞到山红怀里。山红顿时被野花野草包围。但有一束花很特别。这是一束映山红,尽管已经不很新鲜,但那艳丽、清香,很快引起山红的注意。送花的,就是佳伟。

    三

    佳伟与艾山年岁相当,身材精瘦结实,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艾山所没有的风流倜傥。山红与他并无深交,记得佳伟每次上山时,都是在大巴车开车前三五分钟,驾驶一辆乌黑铮亮的宝马车,特意驶到大巴车前,卸下行囊,让小山西扛上大巴车,然后自己把宝马车停放到百米之外的停车场。佳伟在大巴车上,从来没有闲着。不是积极组织节目,就是高谈阔论,给大家讲几个“段子”再不然就引吭高歌,博得一片掌声。他常在车上用手机通话,有时用的广东话,有时还是韩国话。驴友们议论,他肯定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私企老板。佳伟留给山红的印象,是为人热情,反映敏捷,口才锋利,风趣幽默,在驴友中颇得好感,特别是在女性驴友中,甚得青睐。其中一位网名叫梦缘的女孩子,人长得婷婷玉立,一见佳伟,两眼就泛光,自称是佳伟的“粉丝”每次一上车,就左顾右盼,寻找佳伟,想与佳伟坐在一块儿拉话。难怪有人说“勇敢者”得一佳伟,就多得数十名女性驴友。

    接过映山红,山红礼貌地注视一眼佳伟,发现他的眼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但也未多想什么,说了声谢谢,就又忙于应接其他驴友的献花。

    以后,眼看着山红与佳伟交往增多,艾山倒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自己也觉得与他能谈得来。记忆最清的,是一次俩人在山谷行进途中小憩时的谈话。

    那次,驴友们坐在绿荫荫的草丛中。曲折蜿蜒的小路,直指葱绿的山沟深处,而路边却堆放着山民砍伐的堆堆薪柴,艾山感慨地说,大自然是多么美好的呵。但人却是大自然的第一杀手。佳伟说,有什么办法呢,人们要生存,而且要生存得好,就得向大自然伸手索要。随着经济的发展,对于自然界的破坏可能还会更大呢。艾山说,为什么非要发展不可呢。古人千百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不是挺好吗?我看,保留了自然界的原始风貌,是最为重要的。为什么为了获取自己的经济利益,以牺牲自然界为代价呢,结果,口袋里多了几个钱,环境破坏了,得不偿失。否则,我们也不用大老远地乘车来这里登山了。佳伟哈哈大笑,说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己每月几千元的固定收入,在这里大唱环保经,如果你生在山里,仅以玉米面糊口,你还能唱出这样的高调吗?你能保证自己不砍伐树木吗?

    那次谈话,尽管佳伟搞得艾山有点狼狈,但还是觉得佳伟说话挺实际的。

    四

    从观音山回来不久,山红还真的怀孕了。俩人喜出望外,觉得观音菩萨还真的显灵了。艾山几次劝山红别再上山了,但山红说适量运动对孕妇是有好处的,于是,艾山每当上山,对山红都是倍加呵护。

    几个月后,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是艾山永远忘不了的。

    那天下班路上,遇到小山西。小山西热情地拉着艾山,说到酒馆里坐一坐。艾山觉得与他没有深交,婉言谢绝了,但经不起他的强拉硬拽,还是进了酒馆。艾山酒量不行,俩人在酒馆里没喝几杯,艾山就腾云驾雾了。

    “恭喜你了,老兄,三十得子,你已经三十大几了吧?”

    “谢谢。”

    “先别谢,先说清这孩子是谁的。”

    “什么?你说什么?”

    “唉,怪我多嘴,算我什么也没说。”

    “啪!”艾山拍了桌子:“你究竟要说什么!”

    “那我说了你可别太在心里去。说错了,只当我没说。”

    “你说。”

    “大家都说,你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吧。这次怎么突然怀上了呢?”

    “为什么呢?”艾山本来也觉得挺奇怪的,经小山西一说,就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题想下去。

    “我看你是条汉子,不忍心让你戴绿帽子。”

    “谁!谁有这么大的胆!”艾山一把提住了小山西的领口。

    小山西一副可怜相:“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我只是听别人说的。”

    “说什么?”

    “他们只是说,见过山红坐在宝马车里。”

    艾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酒劲冲头,对着迎面上前的山红,怒不可遏地飞起就是一脚。山红被这一脚踢懵了。待缓过劲时,已是躺在医院了。得知孩子已经没有时,山红又一次地昏死过去。

    酒劲过后,艾山直怨自己太唐突。山红与佳伟关系甚好,自己也知道,但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非份之举。在事情未搞清前,借酒劲对山红行凶,实在悔恨万分。但无论怎么说,山红已经万念俱灰,回答艾山的,只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五

    大巴车急速行驶,很快把观音山甩在后面。艾山发现,山红扭过头来向后张望。应该是在追视观音山吧。

    是的。观音山对山红来讲,也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地方。三年前在山顶庙前唱歌,开始了与佳伟的交往。交往中她感受到了在艾山身上从未感受过的东西。就拿那束映山红来说,俩人都认为那首映山红是他们定情的代表音乐。在婚礼上特地把宋祖英演唱的映山红选为背景音乐。因为山红最喜欢宋祖英的演唱,艾山喜欢宋祖英演唱时的管弦乐伴奏和合唱。但是,多年来,艾山从未向自己献过映山红,而佳伟在山顶献上的映山红,明显地已经有点枯萎。映山红只生长在一千五百米以下的山区。那天像是佳伟知道山红会在山上唱歌,特意从山下采来,一直带到山上的。知道了这些,山红更加感动了。

    山红知道身后的艾山在盯着自己。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与这个男人计较什么了。俩人自由恋爱,婚后相敬如宾,即使对自己有所怀疑,也应先搞清事实呀。如果不是孩子不存在了,她真想去作dna亲子鉴定。艾山那一脚,不只是踢倒了山红的身体,踢掉肚里了孩子,而是使她整个心,对艾山的感情,全碎了。

    从那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一次下班路上,突然头晕,正要摔倒,那辆黑色宝马车又悄无声息地驶到自己面前。她迟疑了片刻,就顺着佳伟的胳膊,坐进了车里。

    此后不久,山红就成了佳伟夫人。佳伟不但经济上富有,而且知识面广,才思敏捷,对自己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山红觉得自己真成了骄傲的公主。但时间长了,又觉得他们的婚后生活似乎还缺少点什么。至于缺少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六

    山红表情的变化,佳伟看得清清楚楚。

    回想自己,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外资企业白领的优厚待遇,凭着自己的才华,白手起家,挣出了一个中型企业,可以说,该吃的苦都吃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在生意场上,佳伟不是对客户唯唯诺诺,就是员工们对自己唯唯诺诺。他感到实在太累了。自从古城掀起户外活动热后,他感到这既是亲近自然的好场所,也是放松自己的一个好机会。驴友们没有利害关系,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出身、知识和经济方面的差别,奔跑于青山峻岭之间,尽情欢呼跳跃。何其惬意。佳伟在渲泄自己的同时,也在展示自己。其才华和知识,赢得多少敬慕眼光。喜欢他的女性太多了,但他一般只是戏笑玩耍而已。就拿梦缘来说,第一次相识,是在两年前攀登嘉山时,在名叫“鱼脊背”的山梁上。梦缘过得去,返回时向下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吓得她脸色刷白,只见一米多宽的路仄楞着,顶尖仅二十公分,两侧都是刀切般的深谷,阴风嗖嗖,深不可测,脚下的砂石不断滑落。她闭上了眼睛,想回回不去,想哭不敢哭。这时,身后一个稳重有力的男中音说:没事的,过得来就回得去,你别多看,也别多想,放心走吧。可是她还是不敢。后面的男人伸出了有力的臂膊,搀扶住她的肩膀。她想挣扎,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万一出事,不是咱们一块儿出事吗,我没把握就不会搀你的。梦缘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在他的搀扶下,甚至可以说是连架带抱,稳稳当当地走了回来。回来后就永远记住了这张面孔。他就是佳伟。

    再有一次,梦缘忘记戴手套,在荆棘丛中,手上扎了几根刺。又是佳伟,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手套卸下给梦缘。结果佳伟手中划了许多血口子。

    一路上佳伟的谈笑风生,更令梦缘为之倾倒。

    一次,梦缘拿出自己的手机,让佳伟看。手机的两面帖的大头帖,竟全是佳伟的照片,也不知这丫头从哪搞来的,也许是从户外活动网上下载的吧。佳伟看后哈哈大笑,说年轻人都崇拜明星,你却把我的照片帖上去干什么。梦缘一本正经地说,我就崇拜你。崇拜明星的,只有干想,而我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你。佳伟又笑了起来,说见我有什么用,多么靓丽的女孩子,眼头也太低了吧。梦缘说我就是喜欢见到你。

    对于梦缘这样女孩子的追捧,佳伟并不放在心上,但还是有种美滋滋的感觉。

    当见到山红后,佳伟便一眼认定,自己在飘泊半生后,此人即自己后半生的归宿。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到底,是一种利益关系。甚至,父母与子女之间,夫妻之间,也都是一种利益需要,感情也是一种利益需要。他深感自己需要山红的美貌、善良和贤惠,同时还相信山红也需要自己的金钱、才华和风度。而与其他那些女孩子的关系,只是玩一玩而已。

    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娶回了这位才貌双全的夫人。

    七

    大巴车继续在山谷中行驶。公路左侧,伫立一座高大的牌坊,大书“九鼎万华山”

    “万华山我也去过多次了。去年一位驴友不慎在这里出事了,我还在场营救呢。”走遍南山特别喜欢在驴友们面前表现自己户外活动资历,说起了个这样的网名,就是要把南山的山山岭岭全部走遍。

    “唉,现在不是前几年了。那时,走几个小时,甚至走几天不见到一个人影,见一个人就热情得像亲人。现在到处是人,山民也到处收费。你看,立一座牌坊,起一个名字,就可以收费。”队长说。

    “还有更简单的。山路上拦根木棍,甚至连木棍也不拦,坐一个山民,就可以收费。”不知谁又说了一句。

    公路在翡翠般的山岭中,像一条灰色玉带,一直飘向大山顶上。大巴车越向上行驶,空气越清新,阳光越耀眼。

    艾山身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同车人都称他为大侯。大侯热情健谈。不一会儿,就与艾山谈熟了。

    “哎,你看车外那只山鸡,别看身体又长又大,打的时候,一定要打中前身。一枪打在尾巴上,没用。”

    “你喜欢打猎啊?”艾山惊异地看了看他。驴友中,不但没听说过谁喜欢打猎,而且往往嫉猎如仇。

    “嘿嘿,过去打过,什么野动物都打过。这几年爱户外运动,不打了。那些野牲口也都是生命嘛,也都有灵性。”大侯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信不,我打过动物,我还杀过人呢。”大侯有点压低声音说。

    “什么?”艾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杀过人。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了几句话的口角,我拿起西瓜刀,朝着对方肚子就捅过去。你猜,捅人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告诉你吧,没感觉。捅完之后,心里轻飘飘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想,如果让我再捅几个,我还会是这种感觉。”

    艾山觉得他简直是在说胡话。

    “我被抓起来,那时兴游街。游街,你年轻,知道不知道,就是把犯人绑在车上,在大街上转让人看。丢人。人们对被游街的人臭骂,有的还扔石头打。但没人骂我,休息时,还有人悄悄递给我馍吃。那时的馍多金贵呀。为什么呢?咱平时多帮人,人缘好呗。”

    “我被判了三年,这都是轻判的,为什么呢?同样的道理,还是咱人缘好,单位出面给法院做工作。出来后,一般都没公职了,机关我是呆不成了,但把我放到底下单位,饭碗还是保住了。”

    “在里面,我不打人,谁也不敢欺负我,就连管教、班长都让我三分。其实我也没欺负过谁,但谁抢吃别人家属送来的东西什么的,我非让他吐出来不可。所以,人们都惧我、敬我。话又说回来了,虽说咱也是蹲过大牢的人,到现在,除个别人还有交往的,大部分我确实看不上。人渣。”

    艾山不得不对大侯刮目相看了。

    接近梁顶附近,大巴车离开大公路,驶向一条简易公路。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过往车辆了。路况不好,司机减低了车速。

    忽然,一些石块挡住了前方去路。车停了下来。约有一立方的石块挡在路上。众人还未反映过神来,路边走来一位中年山民,牵着一条大黄狗。山民胳膊上脏兮兮地缠了一块红布,像是写着“护林员”之类的什么字。他毫无表情地说:封山防火,禁止上山。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挡我们的去路。山民只说自己是这片山林的承包人。队长下车,非常小心地陪着笑脸,恳请山民放行。谁知山民越说越硬,就是不肯,后来竟坐在路中央,不肯起来。连那条狗也呼呼地示威了。

    队长回到车上,告知大家到此下车,步行前去。并说反正这户外活动就是练走路的。但大家叽叽喳喳地不答应,说原在网上说好的在南山梁开始登山,但现在距离南山梁至少还有十公里,这样走过去,光是在公路上就把大家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大侯下车了,先到狗跟前,两只手不知在狗身上怎么一摸弄,狗立即卧下老实了。然后,大侯轻声问山民:给你五十元怎么样。谁知山民一下子跳出了起来:五十元?打发叫花子呀,你们这么一大车人,至少五百元呢。

    大侯环顾四周,苍翠山岭之间,除了沟下潺潺流水,林间鸟鸣,一片寂静。看样子,数里内没有人家。大侯回车与队长嘀咕几句后,叫上佳伟,下车动手就搬石块。

    佳伟刚一起身,坐在后排座位的梦缘拉住了他。

    “怎么了”佳伟问。

    “别下去。你看,那山民凶着呢。别惹事。”梦缘关切地轻声说。

    “没事。”佳伟轻松地一笑,下车了。

    “干什么!”山民吼叫。

    “干什么?兴你堵路,还不兴我们开路?”大侯说着,搬开了一块大石块。又有几个男性驴友下车帮忙。大侯说,没事,我们俩人就够了。别弄脏大家的手。说着,有意地蹭了山民一下。

    山民感到了这一肩的份量,再看面前几条大汉个个怒目而视,胆怯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你们等着,我叫人去。说着就溜了。

    望着山民的背影,大侯故意大声说,这就叫不吃敬酒吃罚酒。眼着到手的五十块钱又没了。引得全车人哄堂大笑。

    山红知道,下车不只是出力气搬石块,而是要承担与山民发生冲突的后果。大侯这人就是义气,关键时刻总是冲在前面。

    不到五分钟,道路基本清开,车又继续前行。

    八

    众驴友下车后,在队长、大侯、走遍南山等人带领下,沿着一条山坡小路,迤逦而行。

    巍巍南山,初秋季节,更见其迷人景色。漫山翠绿、金黄,蝉鸣鸟啭不绝于耳。尽管日光暴烈,但毕竟是在高山上,山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和凉爽,舒适怡人。

    走遍南山一路上指点着山岭,如数家珍,说这里自己曾经来过、那里曾经来过等等,前前后后有什么山、什么沟全都知道。

    女驴友们有的捕蝶,有的采花,尽情嬉笑撒欢。而山红却没了这份心思。她用纱巾、袖套等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她想遮起来的,不只是自己的皮肤和面容,而是整个人,她不愿意出现在今天这个队伍里。

    “大姐,给我们照张合影吧。麻烦了。”一位年轻姑娘依偎在男友肩旁,求山红帮忙。

    “我来吧。”佳伟自报奋勇地接过相机,认认真真地调整画面。

    男青年身材魁梧,女青年身材娇小。在佳伟的指导下,男青年再站高一点,背光,双臂轻揽女青年腰,半俯面望着女青年。女青年迎光,双手搭在男青年肩上,仰起头来,深情地看着男青年。山红知道,佳伟对摄影是非常讲究的。一般来讲,一幅画面,只允许有一个主题,而不允许两个。自然,这张照片的主题,就是是女青年的面部了。女青年脸庞迎着阳光,双眼微闭,下唇微厥。在整个构图中,她面部所占比重并不大,但在整个画面中非常夺目。她的表情,使人感到幸福、渴望而又深情。而男青年面部背光,只能模糊看到他头部和五官的轮廓,加上一点俯角,使人感到他的伟岸和可信赖性。佳伟稍稍取了一点仰角,背景的青山就显得低矮了。大部分背景是瓦蓝的天空和几缕白云。显得纯洁、宁静。

    看佳伟专心致志的样子,山红回忆起,与佳伟共同生活的两年多,他给自己这样拍的照片已经存了几张光盘了。但好像近一年来没有再这样给自己拍过。猛然,她像是悟到,近年的生活中缺少了的是什么。

    一位新参加“勇敢者”的姑娘尽管情绪高昂,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说自己累得受不了了。大侯见状,关切地告诉她:如果是小腿、大腿、屁股上肌肉累得疼,就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过了疲累的极限,也就不累了。至多回家休息后再疼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是关节骨头疼,例如膝关节疼,那一定要停止运动,立即休息,否则,疼痛越来越重。

    “那我是胸口闷着疼,心跳特别厉害。”

    “这是气不够用。你要有意识地深呼吸,增加摄氧量。这么说吧,你如果有三分气喘,你就有意识地七分喘、十分喘。可以减轻症状。”

    姑娘试着作了一阵,感觉有好转,脸色红润了。她高兴地说:“谢谢您了,没想到您还是运动医生呢。这一招还真灵,症状还真的减轻了。”

    大侯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哪是什么运动医生呢。大老粗工人一个。”

    “那您怎么懂这些呢?”

    “上山时间长了,经得多了,自己琢磨出来的呗。”

    人们陆续登上一个小山包。看已经到了下午一点时分,队长决定让大家在此用餐。

    户外用餐,是驴友们的又一大乐趣。人们说,驴友们山上用餐有个规矩叫“两不论”一是不论谁的,认识或不认识人的,谁都可以拿到手里就吃,爱吃什么吃什么,不必客气;二是食物在背囊里,经过翻山越岭,不论食物干净与否,都不要讲究。七、八个人凑在一块儿,铺开地席,席地而坐,摊开各自带来的食物,有水果,有面包、蛋糕类,有炒菜,还有炒面、炒米饭、饺子等。还有人把便携式燃气灶也带上山了。冲一碗醪糟、泡一碗方便面,在此都别有一种美味。

    佳伟、山红与小乐等人在一起用餐。小乐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人挺爽快,据说是个下岗职工,看上去经济生活比较困难。但她说一般女人的爱好是逛时装店,而自己的爱好是逛户外用品店,她的户外装备,在全队是第一流的。每当人们吃不完的食物准备丢掉时,小乐说干干净净的东西丢掉怪可惜的,把剩下的整块的馒头、半只的烧鸡,全用塑料袋装起来,带回家去。山红觉得,小乐挺朴实、大方的,喜欢与她交往。

    饭后,老驴们把自己丢下的不可降解的塑料袋之类包装物全收起来,准备带回去,到山外丢掉。新上山的新驴有人不懂这些规矩,没有注意这一点,走遍南山等人就会对他们提出批评。大侯等人则默不作声地替他们捡走丢弃物。

    路,越走越高,越走越小,越走越险。再往后,根本没有路。靠的是大侯挥舞砍刀,左右开弓,披荆斩棘,硬是开出一条路来。

    “来,换一下,你歇一会儿吧,我来。”佳伟说着,接过了砍刀。

    “走错了吧?”艾山感到有点迷惑。

    “没错。山里的路,一个夏天没人走,就被野草遮荒了。”队长解释。

    走遍南山也帮腔说:“山里路都这样,没路,咱们走过后,就有路了。”

    爬上一个山垭向南望去,座座山峰半腰白云撩绕,近处的,云腾雾罩,远处的,时隐时现,人们感到若置身仙境。

    “呵,这不是蓬莱仙境吗!”不知谁喊了一声。

    “是呀,不是蓬莱,胜是蓬莱。你们去过蓬莱吗?”佳伟接过话茬,从蓬莱谈到烟台,从青岛谈到济南,一路谈笑风生。大家都觉得,只要有佳伟在,再艰难困苦的路途也是愉快的。

    梦缘羡慕地说:“佳伟哥,你真棒耶!懂得可真多。”说着,挽起了佳伟的胳膊。

    小乐在旁轻轻捅了梦缘一下:“正经点吧,大姑娘家的,没看到人家山红在旁边吗?”

    梦缘感到委屈了:“我只是崇拜他嘛,怎么了嘛,我又不图他的钱,也没想占山红姐的位子。”说完,又轻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小家子样!”

    这一切,山红都听见了、看见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梦缘这傻丫头挺可爱的。

    越向前走,云雾越浓重。渐渐,人们的能见度降低了。一个个仿佛进了迷魂阵。这里的山势之险,植被之密,已是一些老驴也未见过的了。接着,北风猛烈袭来。

    九

    料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至。

    先是东东跌了一跤,背部戳在一截树茬上,开了个核桃大的血窟窿,血流如注,疼得他呲牙咧嘴。大家七手八脚地为他包扎好伤口。有人提议把他搀扶着原路退回,但还有人说退回的路比向前穿越的路更长,还是跟随大家向前走为好。于是,东东哭丧着脸,在两位驴友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

    接着,在一个七、八十度的陡坡上,山红躲闪不及,被上方驴友踩下的足有五十多斤重的石块砸在小腿上,连人带石头滚下去。众人的惊呼声中,山红滚了五、六米,左手死死地抓住一株胳膊粗的树,算是没掉进悬崖。

    众人连滚带爬扑救山红。她脸上、胳膊上鲜血淋淋,好在是从侧面砸上的,如果砸在小腿正面的迎面骨上,骨头非断不可。见到她的登山裤被撕破,小腿上血淋淋地连皮带肉撕掉一大块。佳伟想也没想,从自己上衣上扯下一个布条,就给包扎了。又从背囊里取出消炎药给服用了。

    有人说,前面可能上正路了。这里的路有人走过的痕迹。艾山猛喊一声:“错了!这是咱们刚才走过的路。”

    再细看,正是刚才老侯砍出来的路。

    大家这才明白:迷路了。又转回到一个多小时以前他们走过的路上了。

    十

    随着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了。看看表,才下午六点左右,但山顶上已经黑得看不清人模样了。紧接着,天昏地暗,瓢泼大雨浇下来。

    不到一分钟,山里变了个样。雨水漫山流淌。所有的人全身湿透。别说行路,原地站着,脚下泥土也顺着水流直向下滑。

    人群开始恐慌了。一位带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勇敢者”可真够勇敢的。网上公告明明说是总共三十多华里路程,下午五时乘车返回,我才答应带孙子来。现在六七点了,怎么还在山里瞎转。

    另一个青年也喊,网上公告说的是一路山青水秀,风景宜人,风景就这么宜人吗?

    有人质问队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路你是怎么带的?

    队长这时非常沉稳,根本不搭理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如此黑暗,他仍不卸下他的墨镜。

    佳伟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要紧的是赶快找到下山的路,安全回去。

    大侯、艾山、走遍南山等人都说,佳伟说得对,现在争吵什么也没用,要紧的是大家的安全。

    怎样才能安全呢?

    这时,所有驴友的手机全部中断了信号。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吵起来,有的说立即下山,有的说绝对不可下山。

    佳伟急切地说:“赶快下山吧。天黑路滑雨大,这么多的人,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不下山呆哪儿呢?夜晚,连冻带饿,咱们受得了吗?再说,山顶上被雷电劈着,那将是什么后果呢?”

    “对对,马上回去,立即下山。”佳伟的话赢得一些驴友的赞同。

    艾山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看看山,再看看漫坡的流水,然后斩钉截铁地对队长说:“依我看,不可下山,一是天黑看不见路,白天也走迷失方向,何况夜晚;二是人们体力多已消耗殆尽;三是突降暴雨,路非常难走;四是若遇洪水、泥石流,后果不堪设想。”

    大侯说:“咱想到一块儿了。”

    赞同立即下山的人叽叽喳喳喊起来,有的说不回去家里人会着急的,有的说回去还要上夜班。

    “我的老天,还上班呢。能够安安生生地回去,就烧高香了。”大侯这时有点急了。

    就在这时,一道强烈电光,击在对面山峰顶上,硕大的松树,腾起一个火球,电光中可见大树被斜茬劈为两截。顿时,队伍里响起一片女人的尖叫声。

    “再不下山,想下都下不去了!”

    “是的,雷电是可怕的。但现在下山危险更大。刚才,借电光我看到左边不远有个马鞍形山垭,咱们躲到那里,估计不会被雷电击中。”艾山仍然坚持己见。

    只有到这时候,一路上高谈阔论的走遍南山,才感到自己没有发言权了。他第一次觉得,要想真的走遍南山的所有山岭,单凭自己的体力和热情,还是很不够的。

    队长征求了一下大侯等骨干队员的意见。决定按艾山的意见办。

    “那么,派人下山报警吧。”佳伟又提议。

    “笑话!能派人下山报警,大部队不能下山吗?再说了,家属不知道报警吗。”不知谁接了一句。

    于是,一队人马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向另一个山垭跌跌撞撞地行进。平时只需数分钟的距离,他们走了一个小时。

    十一

    暴风雨中,人们抖抖索索爬上山垭。暴风雨的吼叫湮没了他们的惊呼。先爬上山垭的,不知该怎么躲雨;后面的还四肢并用地向上爬,却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只有让前面的稍挤一挤,腾出点空地立脚。

    他们以手机为灯光,察看四周情况。这是一个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山垭,东面和西面各是一座大山包,他们爬上来的北面,是约七十度的砂石坡,南面却是刀切般的的绝壁,深不可测。不幸的是,手机在如此暴雨之中不堪一击,不一会儿,全队手机全部被水淋坏。

    漆黑一片,高深莫测,人们丧失了高度感和方位感,不知这里距沟底有多高,也不知距对面山峰有多远,不知坡上林子有多密,也不知下面洪水有多急,只感到无情的雨水浇灌和厉风抽打。取代几个小时前兴奋的,是恐惧、惊慌,甚至绝望。垭口成了求生的“诺亚方舟”随着水流的蚕食,脚下的平场地越来越小。为避免被滑下去,挤上“诺亚方舟”的人们不得不手拉手,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好像稍一松手,即会葬身山谷那黑色大口。没挤上的,拼命往上爬。而那黑色大口,挟风携电,向方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方舟在风雨的攻击中似乎快要沉没了。

    站住了脚,人们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遮风挡雨。有的把座垫顶在头上,有的把背囊腾空,倒扣在头上,但在瓢泼大雨中,这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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