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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庭院都凉爽如春。

    小六披衣起来,走到廊下,璟从花圃中站起,定定地看着他。

    明媚俺懒得阳光,勃勃生机的鲜花,还有一位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一切都赏心悦目,令人欢喜,

    小六走到璟面前,微笑着轻叹:“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从死到生,让我姑且放纵一下吧,那些悲伤的事情就不想了。

    璟伸手,轻抚过他的脸颊,似乎确认着他真的如初了。小六微微侧头,感受着他掌间的温暖,璟抱住了小六,温柔却用力地把她揽在怀中。

    小六闭上了眼睛,头轻轻地靠在璟的肩头。这一刻,他们是十七、小六。

    叮叮咚咚——杯盘坠地的声音。

    小六抬起头,看见静夜呆滞地站在廊下,眼神中满是惊骇。

    小六体内的恶趣味熊熊燃烧,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等着看璟的反应。

    璟却让小六失望了,他异常镇定,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安静地揽着小六。有一种任凭天下零落成泥,他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静夜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是六公子的伤势又加重了吗?让奴婢搀扶吧!”

    小六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也是个秒人!他挣脱璟的手,退后了几步,笑看着静夜。

    静夜对他行礼“公子相救之恩,无以为报,请先受奴婢一礼。”

    小六微笑着避开“你家公子也救了我,大家谁都不欠谁。”小六对璟抱抱拳“老木他们还等着我,我回去了。”

    小六转身就走,璟伸出手,却又缓缓地收了回去,只是望着小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下。

    小六看上去好了,其实身体依旧使不上力。稍微干点活就累,可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赚钱了,一家子都要吃饭,所以他也不能休息,回春堂依旧打开门做生意。

    桑甜儿跟在小六身边,小六动嘴,她动手,两人配合着,看病抓药,竟然像模像样、有条不紊。有时候受了外伤的病人来求医,桑甜儿不怕血,也不怕恶心,在小六的指点下,清理伤口、包扎伤口,做的比小六还细致,病人离开时,不住嘴地道谢。

    小六赞道:“你做饭,不是盐多就是盐少;你洗衣,本来能穿五年的,变成了两年;你整理屋子,凌乱不过是从显眼处藏到了不显眼处;可你察言观色,伺候人倒是很有天赋。”

    桑甜儿苦笑“六哥,你这是夸我吗?”

    小六说:“看病不就是要察言观色吗?照顾病人不就是伺候人吗?我看你能学医术。”

    桑甜儿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瞪着小六。

    小六慢悠悠地说:“麻子和串子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可终究不是吃这行饭额人。我看你不错,你如果愿意,就好好学吧。多的不求,把我治不孕的本事学去,你和串子这辈子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六哥愿意教我?”

    “为什么不愿意?你能干活了,我就可以躲懒了。”

    桑甜儿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谢谢六哥成全,”过去的一切总是

    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纵然串子对他百般疼爱,可是已经看惯世事无常、人心善变的她根本不敢把一切压在一个男人身上。她与串子的生活,卡似是她虚情假意,串子真心实意,好似她在上,串子在下,实际上是她匍匐在陷落的流沙中,在卑微地乞求。春桃可以和麻子理直气壮地吵架,可以住在娘家让麻子滚,她却总在矛盾爆发前,小心翼翼地化解,她和串子压根没红过脸。看惯了风月的她何尝不知道,丈夫不是恩客,不可能日日都蜜里调油,这种不对等支撑的甜蜜恩爱是非常虚幻的,但她孑然一身,根本无所凭依,千回百转的心思无人可以诉说,只能笑下藏着绝望,假装勇敢地走着。可是,她没想到有一个人能懂、能怜惜。

    谢谢成全,让她能理直气壮、平等地去过日子,去守护他们的家。

    小六温和地说:“好好孝顺老木,若你们死时,他活着,让你们的儿子也好好孝顺他。”

    桑甜儿困惑不解地看着小六。小六微笑。

    桑甜儿心中意识到了些什么,重重点了下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老木和串子。”

    轩走进医堂,坐到小六对面:“在交代后事托孤?”

    小六借着去端水杯,低下了头,掩去眼内的波澜起伏,微笑着对桑甜儿吩咐:“去药田帮串子干活。”

    桑甜儿看了一眼轩,默默地退了出去。

    小六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水,这才抬头看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轩沉默了半晌才问:“为什么救我?”

    小六笑嘻嘻地说:“你死了,你体内的蛊也要死,我养那蛊不容易,不想让它死。”

    轩看着他,小六一脸坦然。小六给他倒了杯水,商量着说:“我虽抓了阿念,可并未真正伤害她,只是戏弄了一番。你手下人伤了我,我也没让你好过。相柳虽然用我做了陷阱,但我也救了你。我们就算一报还一报,能否扯平?”

    轩问:“什么时候给我解除蛊?”

    小六思索了一会儿说:“等你离开清水镇时。”

    轩的手指轻叩着几案“为什么不能现在解除?”

    “你是心怀高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离开清水镇,等你离开时,我必会解开蛊。这蛊并无害处,唯一的作用不过是我痛你也痛,只要你不伤我,你自然不会痛,我不过求个安心。”

    “好。”轩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回头“有空时,可以去酒铺子找我喝酒。”

    小六拱手道谢“好的。”

    轩扬眉而笑“注意些身子,有伤时,禁一下欲吧!”

    “”小六茫然不解,他几时开过欲?

    轩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笑着离去了。小六依旧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一会儿后,他抿着唇角,悄悄地笑起来,真的可以去找你喝酒吗?内心有声音在反对,可又有声音说,他很快就会离开,现在不喝以后就没机会了。

    冬天到时,小六的伤完全好了。

    这几个月,因为身体很容易累,小六整日待在屋子里,正好有大把时间教桑甜儿。

    桑甜儿十分认真地学医,每日的生活忙忙碌碌,她和串子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桑甜儿嫁给串子后,很忌讳和以前有关系的东西,刻意地回避,可现在偶尔她会无意识地边无意识地边研磨药草,边哼唱着以前学会的歌谣。以前,桑甜儿总是什么都顺着串子,可现在有时候串子干活慢了,她也会大声催促,桑甜儿越来越像是回春堂的女主人。

    小六笑眯眯地看着桑甜儿艰辛有努力地去抓取一点点微薄的幸福,就如看着种子在严寒荒芜的土地上努力发芽吐蕊,生命的坚韧让旁观者都会感受到力量。

    傍晚,飘起了小雪。

    这是今年天的第一场雪,老木躺了热酒,吆喝着小六和串子陪他喝酒,小六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喝酒邀约,望着雪花发呆。

    桑甜儿提着灯笼从外边进来,一边跺脚上的雪,一边把灯笼递给了串子。

    串子正要吹灭灯笼,小六突然拿了过去,也不戴遮雪的箬笠,提着灯笼就出了屋子。

    老木叫:“你不喝酒了?”

    小六头未回,只是挥了挥手。

    冒着小雪,走过长街,小六到了酒铺子前,突然又犹豫了。

    提着灯笼,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小六转身往回走。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下呢?”轩站在门口,看着小六的背影。

    小六慢慢地回身,笑着说:“我看没有灯光,以为你们不在家。”

    轩只是一笑,并不打算戳破小六的谎言。

    小六随在轩的身后,穿过前堂,进了后面的院子。也不知道轩从哪里移了一株梅树,此时正在吐蕊,暗香盈满整个庭院。

    轩看小六打量梅树,说道:“阿念要看,栽给她看着玩的。”

    小六说:“你可真疼妹子。”当年只是打趣的话,现如今说起来却是百般滋味。

    两人坐在暖榻上,轩摆了五六碟小菜,点了红泥小火炉,在炉子上煮起了酒。

    门和窗都大开着,雪花、梅花都尽收眼底,倒是别有情趣。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沉没地喝酒。一个是戒心未消,懒得敷衍;一个却是忍着心酸,无语可言。

    这是酒铺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酒像水一般灌下去,小六渐渐地有了几分醉意,笑问:“阿念怎么会允许我在这里坐着喝酒?”

    轩狡黠地笑“她酒量非常浅,一杯就倒,现在估计正在做美梦。”

    小六说:“我看你们是神族,又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为什么要跑到清水镇来受罪呢?”

    轩道:“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杀相柳吗?”小六摇摇头“你们这样的人杀人根本无须自己动手。”

    轩微笑不语,小六端着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说呗!”

    “真正地原因说出来也许没有人相信。”

    “我相信。”

    “那好吧!告诉你!我的酿酒技艺是和师父学的,有一次师父难得地喝醉了,他给我讲了一个他年少时的故事。他说那时他还不是家族的族长,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大荒游历,在一个小镇子上打铁为生,家长里短地生活着。有一日,一个少年找他打铁,哄着他干活,承诺的美酒却原来是最劣的酒,从此他就结识了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我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小时候常常想着将来我也要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也许,我也能碰到一个倾心相交的朋友。”

    轩讲完,看着小六“你相信我的话吗?”

    “相信!”

    “为什么?不觉得这理由很荒谬吗?”

    “我能感觉到你说的是实话。”

    轩叹息“可我并不是师父,我虽然在卖酒,却并未真正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小六笑着安慰“各有各的际遇,你也见识了很多。”

    轩自嘲地笑“是啊,师父可没被人种下蛊。”

    小六撑着头笑“那你得谢谢我。”

    轩问:“为什么救我?”

    小六端着酒碗,不满地说:“我还没醉呢!套话也太早了!”

    轩笑着说:“那我等你醉了,再问吧。”

    小六摇摇手指“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小六连喝了三杯酒“因为我要睡了。”趴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轩摇摇他“你酒量倒不错!”去关了门窗,觉得头重脚轻,索性也连着喝了几杯酒,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半夜里,醒来时,小六已走,只剩榻上的冷菜残酒,轩哑然而笑。

    隔了几日,轩去年酿的梅花酒可以喝了。

    轩白日里卖完酒,晚上忽然动了兴致,提着两坛酒去看小六。

    小六见是他,愣了一下后,请他进去。

    小六家里可没什么像样的酒具,都是用碗喝。小六拿了两个碗,把他平常吃的鸭脖子,鸡爪子弄了些,就算有了下酒菜。

    两人依旧是沉默地喝酒,一坛子酒喝完,两人略微有了点醉意。

    轩问:“你怎么会在清水镇?”

    “四处流浪,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觉得还算喜欢,就住下了。”

    “你和九命相柳很熟?”

    小六托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说:“这种问题不适合喝酒的时候回答。”

    “那再喝几碗回答。”

    轩给小六倒了一大碗酒,小六喝下后,说道:“我怕他,但不讨厌他。我和他不是敌人,但也肯定不是朋友。”

    轩道:“可惜他太精明,否则我还真想和他平平常常地喝一次酒。”

    小六问:“你和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轩轻声地笑“这种问题倒是很合适喝酒的时候回答。”

    小六给他倒了一大碗,轩灌下去后,却怔怔的,半晌都不说话。小六又给他倒了一大碗,轩一口气喝完,掏出一个贴身戴着的玉香囊。打开香囊,拽出了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像洁白的雪球,他抖了抖,那毛球变大,成了一截白色的狐狸尾巴“这是我妹妹的宝贝,我们临别时,她送给我,说只是暂时借给我玩,这个暂时已经三百多年了!”

    轩轻抚着白狐狸尾“妹妹是我姑姑和师父的女儿,我答应过姑姑会照顾妹妹,但我失信了。妹妹在很小时,失踪了,他们都说她死了,但我总抱着万一的希望,期冀她还活着,等着她回来要回狐狸尾巴。阿念也是师父的女儿,宠爱她就像是宠爱妹妹。”

    小六好似不胜酒力,以手扶额,举起酒碗喝酒时,悄悄地印去了眼角的湿意。

    轩把狐狸尾巴团成了小球,塞回玉香囊里,贴身收好。他倒满了酒,和小六碰了一下碗,一饮而尽。

    两坛酒喝完,两人都醉倒睡了过去。半夜里,小六醒来时,轩已经走了。

    小六再睡不着,睁着眼睛,发呆到天亮。

    整个冬季,小六和轩隔三岔五就会一起喝酒。

    刚开始,两人聊天时,还常常言不及义,可日子长了,轩半真半假地把小六看做了朋友,甚至向小六认真的请教用毒。

    小六对轩十分坦诚,比如说讲解毒药,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种下毒的技巧都和他详细地到来,各种简单有效的避毒方法也仔细说清楚。有时候,小六还会认真地提醒他:“相柳想杀你,虽然他不可能派兵进入清水镇,但神农义军毕竟在这里盘踞几百年了,你还是趁早离开吧。”

    轩觉得他们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可真当轩想进一步,小六却会笑着装傻充愣。

    两人好像只是酒肉朋友,醉时,谈笑;醒时,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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