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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小说网 www.18xs.cc,此女不淑文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爷爷从小没有家,和他的哥哥一起给别人当长工,吃的是残羹冷汁,住的是窝棚牛圈。十四岁,勉强可以扛扁担,就和别人一起去四川巫溪挑盐。十六岁那年,爷爷的哥哥被劫匪打死,骨遗他乡。从此,爷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着余下的路。

    后来,陕西白河逃荒来一女子,黄皮寡瘦,衣衫褴褛,好心人帮爷爷捡了来,成为我的奶奶。奶奶三十六岁时,生病,在床上吼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终于走完了她屈辱而苦难的短暂一生,留下四个年幼的儿子,死不瞑目。父亲们坐在没有门的门槛上,看着唯一的门板上停放着的奶奶的尸体哭了七天七夜,爷爷才从远方赶了回来,以下跪的方式为奶奶赊了一付薄木棺材,匆匆地葬过奶奶之后又去了远方,他得用挑盐换回的血汗钱还那付棺材。

    解放后,爷爷扬眉吐气,挺起做了半生牛马的脊梁开始翻身做主人。他当“官”了,生产队长,整天吆三喝五地喊人上工放工,还可以决定给别人干了一天的活儿定多少工分。风光起来的爷爷续弦了,为我们找回了后奶。

    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是父亲告诉我的,也有族人。自从我听说的那天起,我就对爷爷充满了同情和爱。家族悲惨的历史在我的目光和灵魂的深处定格,从此翻不过我的手指。

    爷爷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儿;爷爷也不喜欢妈妈,因为她不但生了女孩,而且还敢理直气壮。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听着我的哭声很烦,他说,别人家的媳妇一来就生个儿子,我们家的来了两年才生个女子!他指的是比我晚几天出世的邻居男孩儿。我小时候不乖,生病了会哭,饿了也会哭,一墙之隔,后奶听了忍不住要过来看看,爷爷又会说,一个女子,有什么稀奇?哭就让她哭,不许去看!小时候,爷爷从来没有拉过我的手,更没有抱过我,他不看我,看了就烦。

    这些,也是我听说的,是母亲告诉我的,还有外婆。我相信母亲的话,因为爷爷在我的幼年里唯有苍白,像一片模糊的风声;后奶留给我的也只有一丝印象,她死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她好像是个个子不高挽着发髻眉眼善良的老太婆。我也不十分相信母亲的话,关于爷爷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女孩儿。堂姐和堂妹也是女孩儿,可是,爷爷好像很爱她们。记得我和堂妹读小学一年级时,很多次,放学时突然下雨,爷爷涉雨而来,手里是送给堂妹的遮风挡雨的伞,眼里是看着堂妹时怜爱有加的目光,然后牵着她的小手,消失在烟雨迷茫的远方,家的方向。我一个人走在雨中,一边走一边想,那个臭老头子,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孙女?我不哭,从小不喜欢哭,但雨还是一滴滴地洒在脸上,看起来很像泪珠。

    后来,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去了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在外婆家住了几年,回来时上小学四年级了。爷爷开始和我说话了。当然,他不说也不行。谁让他有个人见人爱的好孙女呢?别人说我好可以给他长脸啊!我勤快,做饭、洗衣、喂猪、泡菜什么都会;我懂事,如果母亲和伯父伯母发生了不快,我就是最佳调解人;我成绩不坏,年年“三好学生”奖状还是有的;我善良,爷爷一个人做事的时候,我会去帮他,而这时,堂兄堂姐妹们在忙着玩耍或是吃零食爷爷的话其实并不多,我现在一点儿想不起来他到底和我说过什么。唯一令我感动的事,就是他会在桃子成熟的时节,悄悄地摘几枚红熟透了的,用水洗过之后,再用他那块颜色不明的手帕包了送我。神秘兮兮的,好像是地下党接头。爷爷和伯父他们一起生活,他怕他们说闲话。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动的一塌糊涂。

    我读高一那年,深秋的一天,堂兄跑学校来找我,他说,爷爷过世了。我说,我知道,两天前我就知道,我已经向他道别了。他很惊讶。我没有回家。回去干什么呢?看爷爷最后一眼?表示我的孝心?都不用了。他活着的时候,我已足够的孝敬;他弥留之际,我一回家就陪他说话,一生中他和我说话最多的日子,其实就是他最孤独的日子。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除了医生的寥寥数语,谁来和他交谈?他活着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去看他,他笑了,笑容像落叶一样轻,是我从小到大看到的最慈祥的笑容。我握着他的手,我们挨的很近,祖孙相通的血脉让我们一下子消除了所有的隔阂。他断断续续地说话,说了很多,我在他的语言里看到了一颗寂寞的心,看到了他的后悔之意以及对我的爱。他说,他没有想到,我其实是他所有的孙儿孙女之中对他最好的,而他以前,最对不起的就是我。我笑了,我说,说这些做什么呢?现在不是很好吗?我看到,爷爷的眼里有了些泪光,笑容倏然而去,他喃喃地说,是啊,现在很好,很好我松开那只树根一样干枯的手,想像着他干枯的生命,就像一豆灯火,即将熄灭心里突然很空很空,泪水无声地落下。爷爷看出了我的心思,悠悠地说,到时不用回来,那么远的路,又不通车,好难走!

    两天后,爷爷去世了。我没有回家送他。也不知道爷爷所葬的地方。一向喜欢挑三拣四的家族成员,没有一个人说我不孝。这大约是一个例外。

    多年后,远在军营的弟弟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爷爷。一坯黄土之下,是爷爷的遗骨,我站在黄土之前,泪如雨下。我想起爷爷凄惨的身世、孤独的晚年,以及他和我之间所有的往事我想起我的性别,如果爷爷看到与我同时出生的邻居家那个男孩子后来不会说话,智商低下,他会怎么想呢?我想起爷爷偷偷摸摸地送我的桃子,如果他能够活到今天,我的回报将是他难以想像的。

    后来,再也没去看过爷爷。如果他的墓地就在我的心中,看不看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多年以前,他过世的时候,我不用回去送他;就像每年的清明,我在心里想他,而不必非得回去烧一捧冥纸

    200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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