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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已经沉沉地坠下了山尖。阿晟仍在举着锨头翻着脚下的地,似乎不知道太阳已经消失在他的身后。事实上,阿晟知道太阳已经从山尖落下去了,因为他在地上再看不到自己和锨头的影子,阿晟就知道太阳已经看不见了。阿晟知道太阳落下去了,但天还有一段时间才黑下来,所以他继续举着锨头,敲啄着脚下那块褐黄的土地。

    终于天又黑了一层,一些叫夜的虫子开始出来了。许多细微的声响从他的身后,从他的锨头前面,从他的脚下升起来。阿晟终于停了下来,他扶着锨头柄子,向还没有翻起的地的那头望去。阿晟在掂量剩下还有多少地没有翻,对于一个村庄里的人,只要看一眼剩下的活,就知道那些活还要花去他的多少时间。阿晟看着地的尽头,地还剩下一小节没有翻,明天只需要一小个上午便能完成了。阿晟叹了一口气,用本已湿透的袖子胡乱地擦了一下额上和脸上的汗水。

    阿晟慢慢地从地角走下去,他认真地看着路上的石头。其实阿晟并不是真的盯着路上的石头看,只是他在想着一些东西,一时忘了抬头,所以便像是盯着石头看了。阿晟想着,那一小节很快就可以翻完了,用不了一个上午。翻完了那一小节地,还有一点时间,该干点什么。阿晟是不会偷懒的,他知道这块地翻完了。又该给李子树施肥了,田里稻苗也有几天时间没有去看了,该去瞧瞧。阿晟还没想好把明天早上剩下的时间干点什么,就已经回到了家。阿晟推开那扇沉重而陈旧的木门,扛着锨头走了进去。很快,阿晟便从屋里出来,锁上门,离开了。

    其实那间屋子现在早已没有人住。阿晟并不住在这里,他住在十里外的小镇上了。阿晟以前就住在这里,后来攒了一点钱。便离开了这个村庄,到十里外的小镇上盖了一座两层半的小洋楼。然而,阿晟的土地还留在这里,于是阿晟便每天早早地从小镇上赶回来村庄,在村庄的土地上干活。干完一天的活,阿晟又披着夜色从村庄走回小镇。每天都是这么重复着。

    那一段连接村庄与小镇的小路,我已经许久没有走过了。以前,村庄里到镇上赶集的人,都是从这条小路走着去的。那时那条小路因为常常有人走,所以路边的杂草伸不到路中间去。然而却很是难走,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和父亲去镇上赶集,有好些地方要爬到父亲的背上,由父亲背着走过去。后来,村庄里开了一条公路,连接着小镇,于是从这条路上走着去镇上的人是明显的减少了。因为很多人买了摩托车,他们便不再走这条路。一些即使是走着去的人,也因为小路的难走,宁愿走那条远一点的公路了。几年下来,那条小路就被杂草侵占了。

    现在这条小路又有了人走,路面上的那些顽固的杂草也该是没有的了。这条小路现在基本是阿晟一个人在走了。谁会想到这条陡峭难行的小路,竟然连接着一个村庄和一个小镇。阿晟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总是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他不会想到,当他背着村庄往小镇赶的时候,村庄愈来愈远了,而一个小镇却越来越近了;每天早上,他从小镇开始出发,赶回村庄里干土地上的事情。他也不会想到他正从一种生活走向另一种生活。

    住在小镇上的人,家里没多少土地,而从村庄里搬到小镇的阿晟更是没有一寸土地的。他从小镇上的人手上买来一块土地,然后在上面盖一座小洋楼。他住进了那座小洋楼,便过上了小镇人的那种闲适一点的生活。似乎不用整天在地里度过。然而,阿晟是不行的,他在小镇上没有一点收入。他还要靠村庄里的那些土地养活他和他的儿女。阿晟是一个居住在小镇上的庄稼人。他在夜里,住在小镇上的那座小洋楼里,躺在床上。然而,他该想着村庄的事,想着村庄里那些地,那些田,那些李子,那些稻苗。

    阿晟只是把无聊的黑夜交到小镇上,白天里,他总在村庄里干着活,想着如何才能使土地让自己丰收。每天天还没亮,小镇上的那些人还甜甜地做着梦,阿晟已经离开小镇,走在通往村庄的那条小路上,走向村庄,走向他的生活。

    很快地,阿晟便能从从小镇走到村庄,然后走进他的那间老屋,拿起锨头或是锄头,便向着村庄的土地走去。这时,他没有想着小镇,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了。小镇上没有他要干的活,他的活全在这个小村庄里,全在那一块块褐黄的土地上。

    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到小镇上找朋友,便顺路去了阿晟家里。那座小洋楼还没有装修,那些灰色的砖块高高地显露着。阿晟正在给厨房的一扇铁门上油漆,油漆是绿色的,如村庄里绿油油的稻苗。阿晟忙着招呼我坐,他不好意思地说早上起来,家里没有来得及煮开水呢,所以不能给我泡上一壶茶。我想,阿晟是习惯了村庄的生活的,村庄里的人,早上多是不煮开水,不喝茶的。渴了也只是舀一勺稀粥喝下去,便了事了。我只是拿了一张小凳子坐在他厨房的门口,看着他给铁门上油漆。

    他干得很慢,像是在给一件艺术品上颜料一样仔细。这时的阿晟,全然没有了村庄里那些人的急躁与粗鲁。倒像是一个一辈子远离了土地,远离了村庄的人。我和阿晟断断续续地聊着天,说的全是村庄里的人和事。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座小洋楼的大厅。里面空空旷旷的,只是摆着几张凳子,什么也没有。在村庄里,在大厅的角落里,总是摆放一些农具,或是一张锨头或是一把砍柴刀。我想,阿晟是把土地需要的东西留在村庄里,留在他的那间老屋了,那些东西他带不走。

    现在,阿晟还是每天早上从小镇走到村庄,在土地上劳作。太阳西沉以后,他便收起农具,放回村庄的老屋,然后又走回小镇。那条路,在阿晟脚下一直延伸,记载着一段段他在村庄与小镇之间奔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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