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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你们这样成群结队的样子有什么益处呢?若是有人来捉,还不是各自逃散吗!那时,你们的队伍还会排得这样整齐吗?”?“倒不如开始就分开的好。”?

    黛玉叹了一回,又自语道:?“你们游在浅处,招摇过市,招惹世人眼目,至多是为凡俗之人眼中的玩物罢了,至多是为人打发一点无聊罢了,对你们自己有什么益处呢?你们本该一条一条地隐在深水处,要么就藏在石隙中、草丛里,这样岂不更好!早点散去吧那杨花不是早就散了吗。”?“有人来了,来捉你们了!你们还是赶快各自散去吧”?谁知黛玉叹到这里,那群鱼果然分散了,这里一条,那里一尾,瞬间没了踪影。这时,黛玉心里忽地沉重起来,只觉神痴情呆,不觉又有泪雨飘落。?

    黛玉漫无目的地走着,满脑子的柳花和小鱼的形象。想到刚才鱼群被自己“劝散”的情景,她有心安理得起来,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一场好浓酽的霜。松针上布满了一些细细茸毛一般的霜花。这日黛玉正于潇湘馆内闷坐,忽听紫鹃说“下霜了”黛玉下意识地回忆起那个明月夜和湘云联诗的事来。那是在凹晶馆,黛玉记得很清楚。想到这里,黛玉凄凄一笑,悄悄出来,掩了门。她握着往日一些诗稿,一步步去了。?

    因是霜天,凹晶馆显得格外明白和耀眼,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了霜的精魂。黛玉一路奔凹晶馆而来,莲步匆匆,身上出了一身细汗。当她进了馆内,却莫名地感到不知所措了,她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不知自己来做什么。是“乘兴而来”吗?是“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但她明明又不是王子猷。她真有些茫然了。?

    这里的景象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有些萧疏。浓霜把这里的一切打扮得更加俏丽和寒美,纵是那枯枝败叶、断红衰草都已是白白的一片;那寒塘中秋水多了一分秋的寒色,清澈的水中杂了一些黝黑,与画屏上几株墨兰的颜色仿佛,深沉得让人有些瑟缩。?

    令黛玉记忆犹新的是湘云的“寒塘渡鹤影”的佳句,真是妙手偶得;而自己一时的灵光乍现,联出的“冷月葬花魂”当时曾有一阵寒意掠过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曾经下意识打了一个刺骨的寒噤。当时湘云和自己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对视一笑,去又都明明感觉到“冷月葬花魂”预示的某种不祥。?

    事物一旦美到极至,就会让人怀疑和恐惧吗?黛玉当时这样想过。但今天,黛玉确信“冷月葬花魂”成了一句神秘的谶谣,她预感到了一种无可逃避的结果,那就是凹晶馆的“寒塘”和今夜的“冷月”将与自己共眠,与自己融为一体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无法逃避的,自己的命里就应该与冷月寒塘为伍吗?想到这里,黛玉已是泪眼婆娑了。?

    想起紫鹃,黛玉比想起自己更难过。?

    紫鹃妹妹,难为你跟随了我这几年。我也明白,你最能理解我的心,妹妹对我今生的情义,我是来世也无法相忘的。紫鹃,可怜的妹妹,我是生来薄命,而你却何辜,眼泪暗洒闲抛,陪伴着我,疼惜着我。我走了之后,你又该当如何?眼看着秋风将尽,紫鹃,你的归宿又在哪里?忘却吧,一个眼泪空流的黛玉只是一个故事;忘掉大观园里那些红香绿玉的美幻蜃景吧,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

    紫鹃,你不必再为我抱怨宝玉,一切都因缘聚缘散,就像宝玉在诗里所写的“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一样。?至于宝玉,黛玉此时也格外理解他了。?

    自己曾经试探宝玉对宝钗的态度时,宝玉是那样坚决用参禅的形式答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东风舞鹧鸪。”可是,后来宝玉真的负心?黛玉现在已经彻底明白,所谓男女间的恋情无所谓“永恒”的概念“海枯石烂”只是一种理想的目标而已,人们只能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不断完善自己的情感道德而永远无法达到这种境界。用这样的尺度衡量世人,岂不太苛刻,太不切实际?美好忠贞的恋情只要在某时某地表现为一种纯真就足够了,怎能永恒呢!曾经的宝玉,曾经的纯情是真实的,黛玉觉得很满足了。况且,宝玉也从来没有割舍过对宝姐姐的姐弟感情,后来升级罢了。记得宝玉曾羡慕过宝钗凝脂般的玉臂,也曾对宝姐姐的丫头莺儿说过:“不知道今后谁有福气消受你们俩个呢!”这不是一种暗示吗?然而,黛玉更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秘安排。?

    一阵风掠过,黛玉一阵惊悸,她明明看见了风中有一团白影子闪过,她捂紧胸口定睛再看,却什么也没有。而且,那阵风里明明裹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像是含恨哀怨,又像是彻悟解脱,又像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仕女。?

    ?黛玉忽然满心开悟,那白影子真真就是自己,是跟随自己一十七年的精魂。现在,她不要我了,离弃我了,飘飘忽忽到她该去的地方去了,白衣素裙,宛若一只轻盈的白蝴蝶。?

    叹到这里,黛玉心里很平静,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这秋夜是如此美丽和安详,这秋夜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着清风和弯月,包括眼前这寒塘秋水,包括这附近的藕香榭、芦雪庵因为浮躁,平时那么多的日子都被自己糟蹋了,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事物连同人生的许多要义一同被忽略了。黛玉有点惋惜曾经的日子。?曾经的日子很好,许多的人和事请很美,只怪自己太挑剔,对什么都比较尖刻。她想起了那个美丽的雪季,想到了宝玉采那雪中红梅的情景,那痴憨的神情中充满了虔诚。他采集梅花蕊里的雪粉,然后收藏在一只古色古香的瓮中,他说,将它埋在地下,只要来年新春一到,取出这一坛雪水,烹煮新茶,清新爽口,还会有一股梅花的馨香沁人心脾呢。后来,宝琴、李纨她们还作了红梅诗黛玉觉得回忆很甜蜜,而且觉得一股融融暖意在心中荡漾。她已丝毫没有了秋寒。?

    她又想到了这凹晶溪馆对面的拢翠庵,想起了妙玉,她觉得妙玉很完美,冰清玉洁的形象在黛玉的脑海里很清晰。不管后来如何,妙玉毕竟始终有着自己追求境界,而且是超脱了凡俗的一种寄托。只要内心是纯洁宁静的,就算是一种高尚的境界。黛玉这样想着,早把“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遗憾抛置开去。?

    黛玉晕了一会,勉强站住,依靠在那朱红的廊柱上。借着夜风,她将携来的诗稿一片片扬了出去,慢慢降落在水面,像一只只纯洁的白天鹅。但她明明却又感到是突如其来的风从她手中夺取了那些心爱的诗稿。?

    那些白天鹅栖息了,黛玉终于感觉到自己也该睡了,她异样地喜欢今夜月色朦胧中的凹晶溪水,喜欢它的清澈和宁静,喜欢它的安闲和灵性。?

    恍恍惚惚之中,黛玉看到自己只不过是一株草,一株绛色的草,在被白雪覆盖的河岸,在深沉的浅水滩中瑟瑟摇曳。?

    又一阵金风袭来,黛玉终于无法抗拒那种神秘的力量,那种对宁静和纯洁的渴求,对生命的最后感悟,摇身化作一株凌波仙子,永远的香眠于凹晶馆清水畔,成为世人心中一幅永不退色的水墨画。?

    是的,对于黛玉来说,死亡,是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很美丽,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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