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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一个非常阴冷的下午，风呼呼地吹着，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我匆匆走进办公室，马上关了门，仍然觉得有风从缝儿里钻进来。又去关了一下门。办公室里寒气逼人。已经是最后一节课了，没课的老师都走了。我想到晚上还有课，坐了下来，双手紧抱，吹了口热气，搓了搓手，改起了作业。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学生，说了一声：“请进。”仍埋头改我的作业。
“任老师。”是一男一女的声音，不像是学生。
我抬头一看，打量着这两个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来。
“我是毛”小伙子开口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毛——毛——小军。你是——齐筱笛。”他们的突然到访，让我一阵惊喜。我忙笑着站了起来，拉椅子，倒开水“坐，你俩快请坐，喝点热水。”
“任老师好，好久没来看你了。”
“没啥，没啥，你们都有事，难为你们还记得任老师。”
“今天我和筱笛来看望你，给你送一盆你最喜欢的水仙花。”
我接过水仙花，忙说：“谢谢，谢谢。”
花盆是蓝色的，椭圆形。盆里放着几颗彩色的雨花石。水仙从石头中长出，有半尺来高，打着花苞，仿佛马上就要开放似的。
我看着花，又看他们，说：“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小军去参军的时候。几年不见，小军长得好高大了哦。让任老师好好看看，啊，结实，比读书时灵气多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筱笛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任老师都不敢认了，好漂亮的一个姑娘哟。”
“任老师你别夸我了，我都不好意思了。”齐筱笛脸红了。
“任老师您还是和原来一样年青，漂亮。”毛小军夸起老师来。
“变了，变老了，你们看，满脸都是皱纹了。”
“哪有皱纹，一点也没老。”毛小军说。
“当兵回来后，你干啥去了。”
“跟我老爸开拖拉机，平时去山里拉矿石，农忙时就装上收割机，收粮食。”
“那收入不错喽。”
“一般化，挣得到两三万，累人得很。”
“好，好，比老师有出息。那筱笛呢？”
“还是在洋洋做发型。”齐筱笛说。
“做发型？你看我的头发怎么样？”
“有点缺营养。主要是没有保养的过。任老师，你这个年龄，头发最需要护理一下了，要不营养跟不上，一是容易掉，二是容易发岔，三是容易白发。”
“那怎么个护理法？”
“我给你做一下。”说着，齐筱笛有节奏地给我按摩头皮，捶打背部，一边解说“选择合适的洗发水和护发素很关键。还有，就是要改善血液循环，也就是要经常这样做护理，至少半个小时。营养都是从血液中来了。还有就是食品啦，要清淡，多吃水产类、豆类，多吃水果；还有心情啦，要高兴，要轻松，怒火伤发。这些都有影响。”
“看不出筱笛懂这么多啊，难怪你的头发这么黑亮，皮肤这么白嫩哦。”
“笛儿在洋洋手艺最好了。她都当店长了。”毛小军说得很自豪。
“任老师你哪天来做一下，我给你办个金卡，可以半价消费。”
我知道洋洋，在影都旁边，很有名。我听说里面消费很贵，没有去过。
齐筱笛拉了一下毛小军，脸红红的，小声说：“毛子，你给任老师说嘛。”
我看他们俩支支唔唔的，好像有话要说，就半开玩笑地问：“你们今天来，不只是送花吧，莫不是要请任老师喝喜酒了？”
“任老师你咋就那么聪明呢？”毛小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你们俩脸儿都红了，红得含苞欲放的，那不是写明了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不好说的。”
毛小军从口袋里拿出请帖，双手递上：“任老师，我和筱笛请您这个月22号到家里喝喜酒。”
1月22日，刚好考完试，有时间，我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来，祝福你们。”
2
这两个学生，是我唯一一次当班主任时的学生。
那是六年前，我26岁的时候，为了结束牛郎织女的生活，丈夫一家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把我从铜山调到他身边。我在铜山县中教书，我现在的学校是城郊一所乡镇初中。为了他，我屈身从城市走进农村。我是教化学的，初中要三年级才有化学，一来自然就教初三。校长非常信任我，坚信新来的和尚会念经，就把两个快班的教学任务交给了我，以表示重视。同时学校还有一个没人想教的班，也就是为当地输送合格劳动力的那个班，是一个分流出来的慢班中的慢班。全校的精英都集中在这个班上，就是校长也感到头痛。我是新来的，新来的教师通常容易被欺生，我稀里糊涂地就被派上了当这个班的班主任。我担心教不好，找到分管领导，说我是教化学的，从来没当过班主任，恐怕不合适。领导说，没当过班主任正好锻炼一下，一个没当过班主任的老师不是一个完整的老师，就试一下吧，试一年，不合适再说。我没话说了，当就当吧，等地皮踩热了，我就好说话了。
有好心的老师劝我说：“任老师，你要想清楚哦，你一个一把把儿大的女老师，那些匪头子男生还不把你吃了。还有那些女生，也油得很，政教室的熊主任都拿着没办法。你要是接了这盆死血旺子，搞不好就要弄得身败名裂。”
我犹豫了，去找教导主任，说：“王主任，听说这个班不好教，我看你们还是另外找个有经验的老师来当班主任，我教这个班的化学也可以。”
“任老师，这个班也不是不好教，就看你咋教法了。”王主任说。
“那我教不好咋办呢？”
“你把a班b班教好就行了，至于这个f班嘛，随便怎么教，管着不出事就行了。”
“那意思就是守摊子，守到毕业了事。”
“也不是那个意思，育人也很重要。”
教书育人。班主任的工作主要是育人。经王主任一点拔，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不是一个随便服输的人。在铜山教书的时候，教学成绩从来就是第一，还被评过县优秀教师呢。现在来到了一个新地方，人家就是要看看你的本事，不做出点成绩，岂不是要被人看扁？化学是从初三才开始上的，虽说有基础的问题，但毕竟是一个新的起点。纵然学生可能学得不是太好，但只要方法对头，多花点时间，不放弃他们，应该说至少也有两三成。
我想通了之后，也就觉得没什么了。都是些学生，能坏到哪里去。于是和那两个快班一样，认真地上起课来。
“同学们，化学这门课和生活紧密相联，为什么柴能燃烧，为什么烟花五彩缤纷，为什么庄稼要用化肥，为什么炒回锅肉特别香，为什么你们家烧煤有时很呛人都可以用化学来解释。”我上第一堂课时，努力拉近学科与生活的距离，激发学生的兴趣。
“老师，打屁可不可用化学来解释。”下面有人甩臭蛋。
“是哪个在下面说话？”
“毛小军。”众人答道，然后是一阵哄笑。
我沉着脸，等学生静下来了才问：“哪个是毛小军，站起来认识一下。”
毛小军站了起来，头歪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好，毛小军，第一个认识你，很高兴，请坐下。”我温和地说。
温柔也是一种力量。毛小军有点不好意思，坐了下来。
“打屁也有学问，而且很深。屁臭分子在空气中扩散，让每个闻到的人都感到恶心。坏习惯坏品行就像屁臭一样，也会扩散，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同学们是愿意生活在一个花香的环境中，还是喜欢生活在一个恶臭的环境中？以后同学们上课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交流，拿起嘴巴就乱说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课堂下面非常安静。
就这样我认识了毛小军。听他原来的班主任余老师说，他是学校有名的匪头子，人称“毛球”一天就喜欢打篮球。仗着他老子是开海50的，拉矿石，有几个钱，在学校混日子。
但我发现，毛小军这个人除了不想学之外，并不见得有多坏。他喜欢打篮球，技术不错，人缘也好，我就让他管体育。当了班干部之后，他一直还很收敛，和我配合得融融洽洽的。一次我做制取二氧化碳的实验要碳酸钙，问哪个找得到石灰矿么。毛小军说我找得到，要好多，我给你拉一车来。过了几天毛小军抱了一大块来，足足有二三十斤，我笑着感谢他：“这么多啊，我这一辈子都用不完了。”
一学期下来，班上居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期末总结会上，我们班被评为了进步班集体。熊主任在表彰时半开玩笑地说：“任老师有足够多的负离子，吸引了班上众多活跃的阳离子，进而以耐心为试管，以热情为酒精灯，融入学生，生成了稳定的班集体。”
“野兽就是服美女。外国那些训狮子的，都是妙龄女郎。”我后面有人在叽咕。
“你看嘛，好戏还在后头。”
3
到了初三下期的时候，我的怀柔政策遇到了严峻的挑战。这挑战不是来自男生，而是我一向看好的文艺委员齐筱笛，以及她的死党们。
齐筱笛明里暗里被叫做校花，刺玫瑰，确实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她我平时觉得只是一个孩子，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气越来越暖，衣服越穿越少，身体的美穿透薄薄的衣衫，散发出夺人的魅力。这种魅力，我在刚来的时候并不觉得，也许是太忙了，也许是冬天来得太快，还没有来得及注意。组建班委的时候，除了毛小军之外，我也不知道谁有特长，当我问谁喜欢唱歌跳舞时，大家一致推选齐筱笛。我也没说什么，她就当上了文艺委员。初三音乐课停开了，文艺委员没什么事干，仿佛可有可无。她的主要工作，是领头每天下午上班务课前的五分钟校园歌声。好多班因为抓学习，早就听不到歌声了，唯有我们班一直歌声不断，而且越唱越响亮。齐筱笛领唱的歌，隔几天换一首，都是流行的歌，你爱我爱一类的，学生们唱得口水飞溅。有时为了教会大家唱一首新歌，把我的班务课都给挤占了。起初我并不同意，但下面开始造反，先是暗的，渐渐地明了，我在上面说，他们就在下面说。我意识到我说的没有齐筱笛唱的好听，堵塞不如疏导，只要没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就让他们唱算了。我们班虽然成绩不好，纪律一般，但有凝聚力。起初我以为是我的吸引力大，后来我才明白，班上的那些瘟懒犟怪的男生之所以还能坚持而不流失，是因为有美人齐筱笛。这是真理，我来这里三个月后知道的。
那是一二九的时候，学校举行文艺汇演。我的头脑里除了元素符号之外，并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也就任由齐筱笛她们去安排。除了上课之外，一下课她们就练舞，练得得意忘形，废寝忘食，仿佛一生的美丽，只有这一次绽放的机会了。她们跳的是一个自编舞——飘，是齐筱笛编的，她自己是主角。一二九那天，天特别冷，我穿了火红的羽绒服都觉得透风，但这一群孩子，为了心中的梦想，她们穿着单薄的白纱裙，在校园露天的舞台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旋转，飘舞。齐筱笛跳得最忘我了，所有的遗恨，所有的哀怨，潮水般纷纷退去，思想的旷野上，只有一朵洁白的雪莲花。
音乐在空气中回荡，风声在耳边吹响，台下一片寂静。表演结束三秒钟后，全场突然炸响了雷鸣般的掌声。毛小军第一个冲上舞台，献上了一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鲜花。李燕她们也立即跑了上去，赶紧给齐筱笛她们披上冬衣。我跑向她们，除了感动，不知所措。
从此我另眼看齐筱笛。这么一个有天赋的女孩子，怎么会沦落到f班呢？我去问余老师。
原来齐筱笛是一个学习非常优秀的学生，在小学的时候还当过班长，大队长。读五年级的时候，她的父亲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死了。她母亲和红林村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合了家，也不知道办手续没有，反正是住在了一起。从此齐筱笛开始变了，她不想学习，和班上的那些坏女生坏男生混在一起，到处违反纪律，专和老师作对。上了中学后，余老师用尽了方法挽救她，油盐不进，好像这个世界欠她太多，她随时都要报复。就这样，所有老师都对她失去了信心，任她成了堕落天使。她的确长得好看，但好看的女孩子变坏，比丑女孩变坏更可怕，简直就是一朵罂粟花，不少的男生为之倾倒。毛小军读书读得晚，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比其他男生更像小伙子，个头1米7几，牛高马大，加上篮球打得好，出手又大方，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一个叫得响的人物。我早就听说毛小军在追齐筱笛，但苦于没有把柄，也没有给我惹什么事，也就当作不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毛小军是齐筱笛的护花使者，就我一个人在那里装聋作哑。余老师曾提示过我，这两个人得看紧点，早晚要出事的。
果然就出事了，倒不是毛小军惹的，是齐筱笛。
那是星期四的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齐筱笛在食堂的大厅里过生日，班上有二十多个学生参加了。毛小军他们先去清过场。他们赶走了所有在饭厅吃夜宵的学生，独霸在这里给齐筱笛过16岁生日。他们在饭厅里尖叫、打闹、狂欢，蛋糕摔得满地都是。更严重的是，他们在一起喝啤酒。值班老师去干涉他们，毛小军李伟昌等一帮坏小子说扫了他们的兴，差点给老师雄起。后来熊主任去了，他们还不大理睬。熊主任把一个啤酒瓶“砰”地摔在地上，吼了一声：“滚！要不明天就卷铺盖卷儿！”才镇住他们，一个个灰溜溜散去。
星期五的时候，熊主任找到我，给我说了昨晚的情况，严肃地说：“任老师，学生要毕业了，浮躁得很，你要管紧点哦。昨晚的事，虽然只涉及到你们班，但影响很坏，学校考虑到他们要毕业，也就不处理了。你要好生收拾一下他们，免得太嚣张了。”
4
我该怎样处理他们呢？要是是毛小军李伟昌他们这些男生，我可以给他们两下，他们是绝不会还手的。他们一向是做得受得。可对付齐筱笛这样的女生，本来就很偏激、叛逆，做工作只能顺毛溜的，说不得重话。我把齐筱笛找到办公室，叫她坐下，叹一口气，说：“你给任老师惹麻烦了。”
“任老师，对不起，我晓得错了。”齐筱笛见我并没有发火，低声地说。
“人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不容易，过生日的时候，庆祝一下，哪里有错？”
“我们不该闹那么大。”
“这不是什么错。”
“我们不该喝酒。”
“用酒精麻醉自己，逃避现实，稀释痛苦，填补空虚。好啊，你要喝酒，任老师陪你喝！”
“不”
“16岁正是人生的花季，庆祝一下也不是什么错。如果给我说一声，我还可以来参加呢。我知道，有我你们就不热闹，所以你们趁我不在就胡闹！”我的话越说越重。
齐筱笛低头不语。
“筱笛啊，你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你不敢面对现实。”我越说越激动“我知道你父亲最爱你了，送你去城里学舞蹈，给你卖漂亮的衣服，把你当作掌上的宝贝。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爸死了，你的心也死了吗？”
“任老师，不要提这些事。”齐筱笛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拉开抽屉，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说：“你看，你还是不敢面对现实。你才十多岁，人生的道路才刚好开始，你不能因为一次灾难，就毁灭自己的一生。你以为你这样就过得好吗？你的父亲在天堂也在为你担心！”
“任老师，你不要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的学生，但我常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齐筱笛呜地一声哭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黑发：“孩子啊，心结解不开，痛苦就永远不会结束。”
“爸爸是因为我死的。”齐筱笛说出了那段伤心的往事。
“那是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中午全家为我过了生日。下午两点，我们舞蹈学校有课，我本来是可以搭公车去的，爸爸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高兴，想多和我在一起，就用摩托车送我去。学校离家不太远，爸爸骑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到了学校后，爸爸说让我好好学，晚上回去开个生日晚会，给全家跳舞。我那天的舞跳得特别好，老师说，跳舞就是要这样，有激情才有灵气。三个小时的学习仿佛一会儿就结束了。到了5点，我们放学了，爸爸没有来接我。以前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总是提前半个小时，站在窗外，满脸含笑地看我跳。怎么今天会没有来呢？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来，我给老师说了一声，说我爸爸要是来了，就说我已经回去了。
“我回到家里，家里冷冷清清的，桌上放着一个大蛋糕，还有一把生日蜡烛。奶奶见有人回来，哭丧着脸，说了一声：‘笛儿，你爸爸刚才出车祸了’我的头‘嗡’的一声，成了一片空白。我发疯似的向外跑去，奶奶在后面喊：‘笛儿，你往哪去？’我说：‘找爸爸！’奶奶说；‘你爸爸在医院里，没事的。’我跑了一阵，坐在路边，抱着头哭。爸爸骑车的手艺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呢？一定是在想我，想出了神，才出事的。
“到了晚上，天黑了好久，妈妈才回来。我忙问妈妈，爸爸怎么了。妈妈不说话，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我知道是出大事了。
“第二天，家里就办起了丧事。我不敢想象，爸爸是那么年青，就这样走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天，爸爸送我到了学校后，就去爱乐乐给我做蛋糕。他守在那里订做，守了一个多小时；他本来可以再等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的，但他想给我一个惊喜，就先把蛋糕送了回去，然后再到城里来接我。他心里很高兴，满心眼都想着他的宝贝女儿。他想尽快见到我，不知不觉车骑得很快。过立交桥的时候，前面有一辆大货车。大货车开得不快，爸爸想超车，没超过，一头撞在了车箱上。
“爸爸走了之后，我心里一直都在怪自己。一次，妈妈怪我，说，都是你，要不你爸爸咋会撞车。现在你爸爸死了，我们娘儿俩怎么过日子啊？
“我和妈妈一向和不来。爸爸对我好，妈妈嫉妒，不止一次说我抢走了她的爱情。我顶她：‘爸爸爱我，我爱爸爸，有本事你来抢啊。’
“妈妈说：‘你是小妖精，越长越漂亮，我哪比得过你。’
“我妈妈年青的时候还是长得漂亮，只是长期在农村，又不怎么打扮，所以看起来也就不怎么样了。
“半年后，奶奶病了，妈妈又要种田，又要照顾奶奶，显得很憔悴。大姨幺叔他们对奶奶又爱理不理的，奶奶心里有痛又有气，病越来越重，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我们。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人都走了，我想到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越来越学不进去，心中老是想到爸爸，奶奶。妈妈因为生活越来越艰难，对我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我们俩本来就爱拌嘴，现在没有人支持我了，我必须坚强。我也对她发脾气。我一发脾气，妈妈就哭，我也哭。妈妈说：‘我的命咋就这样苦啊。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隔壁的麻大娘过来劝妈妈，说你还年青，再找个人户过日子吧。
“妈妈说：‘我拖儿带母的，哪有那么合适的啊？’
“麻大娘说：‘我们村三组卖肉的那个王五儿，他老婆得胃癌死了，四十多岁，人是大了点，但老老实实的，家庭也还富实。我去给你说合说合，有个依靠，过个日子还是要得。’
“就这样，妈妈给这个王五儿合了家。王五儿有个儿子，20来岁，经常在外，游手好闲的。我听到有人背后说：‘这两爷子捡到了，妈嫁给了老汉儿，二天女子长大了嫁给娃。’恶心。
“上中学后，我住在学校里。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敢回家了。我也没有家。”
说到这里，齐筱笛深深叹了口气。挂泪的脸上就像是梨花带雨。
“他们对你不好吗？”我问了一句。
“岂止是不好！上初二的时候，要开学了，妈妈在田里打谷子，我在家里煮饭。中午，王五儿卖肉回来，我去找他要学费。我说：‘王叔，这学期要交400多块钱。’那王五儿贼眉贼眼地看着我，说要这么多钱啊，叫我进屋去跟他拿。我一进屋，他就把门关了，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又羞又怕又气。自从爸爸走了之后，我不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我什么都不怕了。他以为我是好惹的。我大声喊叫，他就捂我的嘴，我咬他的手。这时妈妈回来了，骂了一声：‘老东西，你要想啥子！’王五儿才松开手，像没事地说：‘给娃儿拿钱读书。’我扑进妈妈怀里，哭了。以后要是妈妈没在家，我就不敢回去。他们两爷子都不是好东西，随时都想吃了我似的。星期六星期天，只要妈妈一走，我就到同学家去耍，或者到外婆家去。总之我是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
哎！我叹了一口气。多可怜的孩子啊！
“那你以后怎么办？筱笛啊，越是这样，你越要读书，以后才能走出这个家。”我说。
“他们说顶多供到我毕业，也就不管我了。反正我也读不成书了。我想去学点手艺，自己养活自己。”
我原以为教师是上帝，可以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面对齐筱笛，除了廉价的同情和惋惜之外，我束手无策了。难怪以前那么多老师都束手无策！
“但不管怎样，做人一定要自尊自爱自强。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我只能说点不关痛痒的话来结束这场沉重的交谈。
5
在班务课上，我就齐筱笛过生的事情小题大做起来。我知道我们班的学生学习不好，心灵空虚，在等毕业。一有点什么事就喜欢小题大做，以期引起学生们的注意，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同学们过生日，我并不反对。但同学们昨晚的行为，是不是过分了点？连值班老师都管不到了，非要熊主任给你们发火才知趣。以后走上了社会，谁还会管你们？没有人管你们，任你们胡作非为下去，只能害了你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的老师，我的责任，我的良知告诉我，我决不能放弃你们。你们可以放弃自己。你们早已经放弃了自己，但我不。你们放弃了自己一千次，我准备好了一万次来挽救。我并不伟大，我只是要自己做得问心无愧。你们现在就摸着自己的胸口，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对得起父母吗？你敢说你对得起自己吗？”
教室里面一片安静，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气中振荡。
“还有的同学，人小小的，心长大了。”我谈到了学生的早恋问题。我早就想说这个话题了，只是没有一个好的借口。
“同学们，你们都知道，油菜花是春暖三月开的。可是，正二月里就有菜花开了，你们见过吗？”
“见过。”同学们答。
“花开得太早了，时候还没到，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听说现在班上有人谈恋爱，这和正二月开的油菜花有什么区别！你们都还小，还没有踏上社会，连自己都无法养活，还谈什么恋爱？纯粹就是游戏，儿戏！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谈得火热，你们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爱情除了浪漫和幸福之外，还有忠诚、责任、宽容、思念、牺牲，还有现实的生活、苦难、疾病、衰老、生离死别。从青丝到白发，无论富有、荣光、健康，也无论贫穷、低微、病痛，都能够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你们想过这些吗？你们都还小，你们不会想这些，所以你们所谓的爱情只不过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
我越说越激动。我想起了我的爱情。我和夫君是大学的同学，他比我有本事，考上了公务员，进了他家乡的大城市。我没办法，只能回小县城教书。早在大学时代，我和他就像氢与氧一样纯青而热烈地燃烧，生成了稳定而纯净的爱情。但我知道，水又是多变而极易受到污染的。毕业之后，劳燕分飞，天上人间，鬼知道我们的爱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三年的苦恋，我在我自己都快失去信心的时候等来了那一句久违的话——亲爱的，嫁给我吧。去年元旦，我在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中走上了红地毯，成了他的新娘。暑假的时候，他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把我调到了他的身边。我以为我们这一段长达五年的爱情马拉松足以海枯石烂，也曾经历魔鬼的考验，何况这些青涩的年龄，还不懂爱情？
“我敢打赌，无论你们现在爱得多么深，多么难舍难分，等毕业之后，有的踏进了新的学校，有的走上了工作岗位，无情的现实一定会粉碎你们的美梦。我看得到那一天。要是我说得有错，到时候请告诉我一声，我一定给你们送份大礼。”我发誓似的说。
6
三月很快过去了，四月也还算平静。除了学校春季田径运动会的时候毛小军跟人打了几下外，班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其实毛小军跟d班的张阳打架，也是为了班集体的荣誉。他们在200米决赛的时候，张阳摆臂过大，打到了毛小军的胸口上。毛小军差点摔一跤，没有得到第一名，心里窝火，于是找张阳算帐。架没有打起来，很快被李伟昌他们拉开了。李伟昌说了一句让我感动话，也震动了毛小军。他说：“毛球，我们说好不再给任老师惹事，你搞忘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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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非常阴冷的下午，风呼呼地吹着，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我匆匆走进办公室，马上关了门，仍然觉得有风从缝儿里钻进来。又去关了一下门。办公室里寒气逼人。已经是最后一节课了，没课的老师都走了。我想到晚上还有课，坐了下来，双手紧抱，吹了口热气，搓了搓手，改起了作业。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学生，说了一声：“请进。”仍埋头改我的作业。
“任老师。”是一男一女的声音，不像是学生。
我抬头一看，打量着这两个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来。
“我是毛”小伙子开口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毛——毛——小军。你是——齐筱笛。”他们的突然到访，让我一阵惊喜。我忙笑着站了起来，拉椅子，倒开水“坐，你俩快请坐，喝点热水。”
“任老师好，好久没来看你了。”
“没啥，没啥，你们都有事，难为你们还记得任老师。”
“今天我和筱笛来看望你，给你送一盆你最喜欢的水仙花。”
我接过水仙花，忙说：“谢谢，谢谢。”
花盆是蓝色的，椭圆形。盆里放着几颗彩色的雨花石。水仙从石头中长出，有半尺来高，打着花苞，仿佛马上就要开放似的。
我看着花，又看他们，说：“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小军去参军的时候。几年不见，小军长得好高大了哦。让任老师好好看看，啊，结实，比读书时灵气多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筱笛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任老师都不敢认了，好漂亮的一个姑娘哟。”
“任老师你别夸我了，我都不好意思了。”齐筱笛脸红了。
“任老师您还是和原来一样年青，漂亮。”毛小军夸起老师来。
“变了，变老了，你们看，满脸都是皱纹了。”
“哪有皱纹，一点也没老。”毛小军说。
“当兵回来后，你干啥去了。”
“跟我老爸开拖拉机，平时去山里拉矿石，农忙时就装上收割机，收粮食。”
“那收入不错喽。”
“一般化，挣得到两三万，累人得很。”
“好，好，比老师有出息。那筱笛呢？”
“还是在洋洋做发型。”齐筱笛说。
“做发型？你看我的头发怎么样？”
“有点缺营养。主要是没有保养的过。任老师，你这个年龄，头发最需要护理一下了，要不营养跟不上，一是容易掉，二是容易发岔，三是容易白发。”
“那怎么个护理法？”
“我给你做一下。”说着，齐筱笛有节奏地给我按摩头皮，捶打背部，一边解说“选择合适的洗发水和护发素很关键。还有，就是要改善血液循环，也就是要经常这样做护理，至少半个小时。营养都是从血液中来了。还有就是食品啦，要清淡，多吃水产类、豆类，多吃水果；还有心情啦，要高兴，要轻松，怒火伤发。这些都有影响。”
“看不出筱笛懂这么多啊，难怪你的头发这么黑亮，皮肤这么白嫩哦。”
“笛儿在洋洋手艺最好了。她都当店长了。”毛小军说得很自豪。
“任老师你哪天来做一下，我给你办个金卡，可以半价消费。”
我知道洋洋，在影都旁边，很有名。我听说里面消费很贵，没有去过。
齐筱笛拉了一下毛小军，脸红红的，小声说：“毛子，你给任老师说嘛。”
我看他们俩支支唔唔的，好像有话要说，就半开玩笑地问：“你们今天来，不只是送花吧，莫不是要请任老师喝喜酒了？”
“任老师你咋就那么聪明呢？”毛小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你们俩脸儿都红了，红得含苞欲放的，那不是写明了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不好说的。”
毛小军从口袋里拿出请帖，双手递上：“任老师，我和筱笛请您这个月22号到家里喝喜酒。”
1月22日，刚好考完试，有时间，我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来，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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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学生，是我唯一一次当班主任时的学生。
那是六年前，我26岁的时候，为了结束牛郎织女的生活，丈夫一家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把我从铜山调到他身边。我在铜山县中教书，我现在的学校是城郊一所乡镇初中。为了他，我屈身从城市走进农村。我是教化学的，初中要三年级才有化学，一来自然就教初三。校长非常信任我，坚信新来的和尚会念经，就把两个快班的教学任务交给了我，以表示重视。同时学校还有一个没人想教的班，也就是为当地输送合格劳动力的那个班，是一个分流出来的慢班中的慢班。全校的精英都集中在这个班上，就是校长也感到头痛。我是新来的，新来的教师通常容易被欺生，我稀里糊涂地就被派上了当这个班的班主任。我担心教不好，找到分管领导，说我是教化学的，从来没当过班主任，恐怕不合适。领导说，没当过班主任正好锻炼一下，一个没当过班主任的老师不是一个完整的老师，就试一下吧，试一年，不合适再说。我没话说了，当就当吧，等地皮踩热了，我就好说话了。
有好心的老师劝我说：“任老师，你要想清楚哦，你一个一把把儿大的女老师，那些匪头子男生还不把你吃了。还有那些女生，也油得很，政教室的熊主任都拿着没办法。你要是接了这盆死血旺子，搞不好就要弄得身败名裂。”
我犹豫了，去找教导主任，说：“王主任，听说这个班不好教，我看你们还是另外找个有经验的老师来当班主任，我教这个班的化学也可以。”
“任老师，这个班也不是不好教，就看你咋教法了。”王主任说。
“那我教不好咋办呢？”
“你把a班b班教好就行了，至于这个f班嘛，随便怎么教，管着不出事就行了。”
“那意思就是守摊子，守到毕业了事。”
“也不是那个意思，育人也很重要。”
教书育人。班主任的工作主要是育人。经王主任一点拔，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不是一个随便服输的人。在铜山教书的时候，教学成绩从来就是第一，还被评过县优秀教师呢。现在来到了一个新地方，人家就是要看看你的本事，不做出点成绩，岂不是要被人看扁？化学是从初三才开始上的，虽说有基础的问题，但毕竟是一个新的起点。纵然学生可能学得不是太好，但只要方法对头，多花点时间，不放弃他们，应该说至少也有两三成。
我想通了之后，也就觉得没什么了。都是些学生，能坏到哪里去。于是和那两个快班一样，认真地上起课来。
“同学们，化学这门课和生活紧密相联，为什么柴能燃烧，为什么烟花五彩缤纷，为什么庄稼要用化肥，为什么炒回锅肉特别香，为什么你们家烧煤有时很呛人都可以用化学来解释。”我上第一堂课时，努力拉近学科与生活的距离，激发学生的兴趣。
“老师，打屁可不可用化学来解释。”下面有人甩臭蛋。
“是哪个在下面说话？”
“毛小军。”众人答道，然后是一阵哄笑。
我沉着脸，等学生静下来了才问：“哪个是毛小军，站起来认识一下。”
毛小军站了起来，头歪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好，毛小军，第一个认识你，很高兴，请坐下。”我温和地说。
温柔也是一种力量。毛小军有点不好意思，坐了下来。
“打屁也有学问，而且很深。屁臭分子在空气中扩散，让每个闻到的人都感到恶心。坏习惯坏品行就像屁臭一样，也会扩散，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同学们是愿意生活在一个花香的环境中，还是喜欢生活在一个恶臭的环境中？以后同学们上课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交流，拿起嘴巴就乱说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课堂下面非常安静。
就这样我认识了毛小军。听他原来的班主任余老师说，他是学校有名的匪头子，人称“毛球”一天就喜欢打篮球。仗着他老子是开海50的，拉矿石，有几个钱，在学校混日子。
但我发现，毛小军这个人除了不想学之外，并不见得有多坏。他喜欢打篮球，技术不错，人缘也好，我就让他管体育。当了班干部之后，他一直还很收敛，和我配合得融融洽洽的。一次我做制取二氧化碳的实验要碳酸钙，问哪个找得到石灰矿么。毛小军说我找得到，要好多，我给你拉一车来。过了几天毛小军抱了一大块来，足足有二三十斤，我笑着感谢他：“这么多啊，我这一辈子都用不完了。”
一学期下来，班上居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期末总结会上，我们班被评为了进步班集体。熊主任在表彰时半开玩笑地说：“任老师有足够多的负离子，吸引了班上众多活跃的阳离子，进而以耐心为试管，以热情为酒精灯，融入学生，生成了稳定的班集体。”
“野兽就是服美女。外国那些训狮子的，都是妙龄女郎。”我后面有人在叽咕。
“你看嘛，好戏还在后头。”
3
到了初三下期的时候，我的怀柔政策遇到了严峻的挑战。这挑战不是来自男生，而是我一向看好的文艺委员齐筱笛，以及她的死党们。
齐筱笛明里暗里被叫做校花，刺玫瑰，确实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她我平时觉得只是一个孩子，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气越来越暖，衣服越穿越少，身体的美穿透薄薄的衣衫，散发出夺人的魅力。这种魅力，我在刚来的时候并不觉得，也许是太忙了，也许是冬天来得太快，还没有来得及注意。组建班委的时候，除了毛小军之外，我也不知道谁有特长，当我问谁喜欢唱歌跳舞时，大家一致推选齐筱笛。我也没说什么，她就当上了文艺委员。初三音乐课停开了，文艺委员没什么事干，仿佛可有可无。她的主要工作，是领头每天下午上班务课前的五分钟校园歌声。好多班因为抓学习，早就听不到歌声了，唯有我们班一直歌声不断，而且越唱越响亮。齐筱笛领唱的歌，隔几天换一首，都是流行的歌，你爱我爱一类的，学生们唱得口水飞溅。有时为了教会大家唱一首新歌，把我的班务课都给挤占了。起初我并不同意，但下面开始造反，先是暗的，渐渐地明了，我在上面说，他们就在下面说。我意识到我说的没有齐筱笛唱的好听，堵塞不如疏导，只要没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就让他们唱算了。我们班虽然成绩不好，纪律一般，但有凝聚力。起初我以为是我的吸引力大，后来我才明白，班上的那些瘟懒犟怪的男生之所以还能坚持而不流失，是因为有美人齐筱笛。这是真理，我来这里三个月后知道的。
那是一二九的时候，学校举行文艺汇演。我的头脑里除了元素符号之外，并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也就任由齐筱笛她们去安排。除了上课之外，一下课她们就练舞，练得得意忘形，废寝忘食，仿佛一生的美丽，只有这一次绽放的机会了。她们跳的是一个自编舞——飘，是齐筱笛编的，她自己是主角。一二九那天，天特别冷，我穿了火红的羽绒服都觉得透风，但这一群孩子，为了心中的梦想，她们穿着单薄的白纱裙，在校园露天的舞台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旋转，飘舞。齐筱笛跳得最忘我了，所有的遗恨，所有的哀怨，潮水般纷纷退去，思想的旷野上，只有一朵洁白的雪莲花。
音乐在空气中回荡，风声在耳边吹响，台下一片寂静。表演结束三秒钟后，全场突然炸响了雷鸣般的掌声。毛小军第一个冲上舞台，献上了一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鲜花。李燕她们也立即跑了上去，赶紧给齐筱笛她们披上冬衣。我跑向她们，除了感动，不知所措。
从此我另眼看齐筱笛。这么一个有天赋的女孩子，怎么会沦落到f班呢？我去问余老师。
原来齐筱笛是一个学习非常优秀的学生，在小学的时候还当过班长，大队长。读五年级的时候，她的父亲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死了。她母亲和红林村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合了家，也不知道办手续没有，反正是住在了一起。从此齐筱笛开始变了，她不想学习，和班上的那些坏女生坏男生混在一起，到处违反纪律，专和老师作对。上了中学后，余老师用尽了方法挽救她，油盐不进，好像这个世界欠她太多，她随时都要报复。就这样，所有老师都对她失去了信心，任她成了堕落天使。她的确长得好看，但好看的女孩子变坏，比丑女孩变坏更可怕，简直就是一朵罂粟花，不少的男生为之倾倒。毛小军读书读得晚，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比其他男生更像小伙子，个头1米7几，牛高马大，加上篮球打得好，出手又大方，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一个叫得响的人物。我早就听说毛小军在追齐筱笛，但苦于没有把柄，也没有给我惹什么事，也就当作不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毛小军是齐筱笛的护花使者，就我一个人在那里装聋作哑。余老师曾提示过我，这两个人得看紧点，早晚要出事的。
果然就出事了，倒不是毛小军惹的，是齐筱笛。
那是星期四的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齐筱笛在食堂的大厅里过生日，班上有二十多个学生参加了。毛小军他们先去清过场。他们赶走了所有在饭厅吃夜宵的学生，独霸在这里给齐筱笛过16岁生日。他们在饭厅里尖叫、打闹、狂欢，蛋糕摔得满地都是。更严重的是，他们在一起喝啤酒。值班老师去干涉他们，毛小军李伟昌等一帮坏小子说扫了他们的兴，差点给老师雄起。后来熊主任去了，他们还不大理睬。熊主任把一个啤酒瓶“砰”地摔在地上，吼了一声：“滚！要不明天就卷铺盖卷儿！”才镇住他们，一个个灰溜溜散去。
星期五的时候，熊主任找到我，给我说了昨晚的情况，严肃地说：“任老师，学生要毕业了，浮躁得很，你要管紧点哦。昨晚的事，虽然只涉及到你们班，但影响很坏，学校考虑到他们要毕业，也就不处理了。你要好生收拾一下他们，免得太嚣张了。”
4
我该怎样处理他们呢？要是是毛小军李伟昌他们这些男生，我可以给他们两下，他们是绝不会还手的。他们一向是做得受得。可对付齐筱笛这样的女生，本来就很偏激、叛逆，做工作只能顺毛溜的，说不得重话。我把齐筱笛找到办公室，叫她坐下，叹一口气，说：“你给任老师惹麻烦了。”
“任老师，对不起，我晓得错了。”齐筱笛见我并没有发火，低声地说。
“人来到这个世上，本来就不容易，过生日的时候，庆祝一下，哪里有错？”
“我们不该闹那么大。”
“这不是什么错。”
“我们不该喝酒。”
“用酒精麻醉自己，逃避现实，稀释痛苦，填补空虚。好啊，你要喝酒，任老师陪你喝！”
“不”
“16岁正是人生的花季，庆祝一下也不是什么错。如果给我说一声，我还可以来参加呢。我知道，有我你们就不热闹，所以你们趁我不在就胡闹！”我的话越说越重。
齐筱笛低头不语。
“筱笛啊，你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你不敢面对现实。”我越说越激动“我知道你父亲最爱你了，送你去城里学舞蹈，给你卖漂亮的衣服，把你当作掌上的宝贝。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爸死了，你的心也死了吗？”
“任老师，不要提这些事。”齐筱笛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拉开抽屉，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说：“你看，你还是不敢面对现实。你才十多岁，人生的道路才刚好开始，你不能因为一次灾难，就毁灭自己的一生。你以为你这样就过得好吗？你的父亲在天堂也在为你担心！”
“任老师，你不要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的学生，但我常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齐筱笛呜地一声哭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黑发：“孩子啊，心结解不开，痛苦就永远不会结束。”
“爸爸是因为我死的。”齐筱笛说出了那段伤心的往事。
“那是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中午全家为我过了生日。下午两点，我们舞蹈学校有课，我本来是可以搭公车去的，爸爸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高兴，想多和我在一起，就用摩托车送我去。学校离家不太远，爸爸骑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到了学校后，爸爸说让我好好学，晚上回去开个生日晚会，给全家跳舞。我那天的舞跳得特别好，老师说，跳舞就是要这样，有激情才有灵气。三个小时的学习仿佛一会儿就结束了。到了5点，我们放学了，爸爸没有来接我。以前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总是提前半个小时，站在窗外，满脸含笑地看我跳。怎么今天会没有来呢？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来，我给老师说了一声，说我爸爸要是来了，就说我已经回去了。
“我回到家里，家里冷冷清清的，桌上放着一个大蛋糕，还有一把生日蜡烛。奶奶见有人回来，哭丧着脸，说了一声：‘笛儿，你爸爸刚才出车祸了’我的头‘嗡’的一声，成了一片空白。我发疯似的向外跑去，奶奶在后面喊：‘笛儿，你往哪去？’我说：‘找爸爸！’奶奶说；‘你爸爸在医院里，没事的。’我跑了一阵，坐在路边，抱着头哭。爸爸骑车的手艺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呢？一定是在想我，想出了神，才出事的。
“到了晚上，天黑了好久，妈妈才回来。我忙问妈妈，爸爸怎么了。妈妈不说话，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我知道是出大事了。
“第二天，家里就办起了丧事。我不敢想象，爸爸是那么年青，就这样走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天，爸爸送我到了学校后，就去爱乐乐给我做蛋糕。他守在那里订做，守了一个多小时；他本来可以再等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的，但他想给我一个惊喜，就先把蛋糕送了回去，然后再到城里来接我。他心里很高兴，满心眼都想着他的宝贝女儿。他想尽快见到我，不知不觉车骑得很快。过立交桥的时候，前面有一辆大货车。大货车开得不快，爸爸想超车，没超过，一头撞在了车箱上。
“爸爸走了之后，我心里一直都在怪自己。一次，妈妈怪我，说，都是你，要不你爸爸咋会撞车。现在你爸爸死了，我们娘儿俩怎么过日子啊？
“我和妈妈一向和不来。爸爸对我好，妈妈嫉妒，不止一次说我抢走了她的爱情。我顶她：‘爸爸爱我，我爱爸爸，有本事你来抢啊。’
“妈妈说：‘你是小妖精，越长越漂亮，我哪比得过你。’
“我妈妈年青的时候还是长得漂亮，只是长期在农村，又不怎么打扮，所以看起来也就不怎么样了。
“半年后，奶奶病了，妈妈又要种田，又要照顾奶奶，显得很憔悴。大姨幺叔他们对奶奶又爱理不理的，奶奶心里有痛又有气，病越来越重，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我们。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人都走了，我想到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越来越学不进去，心中老是想到爸爸，奶奶。妈妈因为生活越来越艰难，对我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我们俩本来就爱拌嘴，现在没有人支持我了，我必须坚强。我也对她发脾气。我一发脾气，妈妈就哭，我也哭。妈妈说：‘我的命咋就这样苦啊。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隔壁的麻大娘过来劝妈妈，说你还年青，再找个人户过日子吧。
“妈妈说：‘我拖儿带母的，哪有那么合适的啊？’
“麻大娘说：‘我们村三组卖肉的那个王五儿，他老婆得胃癌死了，四十多岁，人是大了点，但老老实实的，家庭也还富实。我去给你说合说合，有个依靠，过个日子还是要得。’
“就这样，妈妈给这个王五儿合了家。王五儿有个儿子，20来岁，经常在外，游手好闲的。我听到有人背后说：‘这两爷子捡到了，妈嫁给了老汉儿，二天女子长大了嫁给娃。’恶心。
“上中学后，我住在学校里。我现在是越来越不敢回家了。我也没有家。”
说到这里，齐筱笛深深叹了口气。挂泪的脸上就像是梨花带雨。
“他们对你不好吗？”我问了一句。
“岂止是不好！上初二的时候，要开学了，妈妈在田里打谷子，我在家里煮饭。中午，王五儿卖肉回来，我去找他要学费。我说：‘王叔，这学期要交400多块钱。’那王五儿贼眉贼眼地看着我，说要这么多钱啊，叫我进屋去跟他拿。我一进屋，他就把门关了，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又羞又怕又气。自从爸爸走了之后，我不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我什么都不怕了。他以为我是好惹的。我大声喊叫，他就捂我的嘴，我咬他的手。这时妈妈回来了，骂了一声：‘老东西，你要想啥子！’王五儿才松开手，像没事地说：‘给娃儿拿钱读书。’我扑进妈妈怀里，哭了。以后要是妈妈没在家，我就不敢回去。他们两爷子都不是好东西，随时都想吃了我似的。星期六星期天，只要妈妈一走，我就到同学家去耍，或者到外婆家去。总之我是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
哎！我叹了一口气。多可怜的孩子啊！
“那你以后怎么办？筱笛啊，越是这样，你越要读书，以后才能走出这个家。”我说。
“他们说顶多供到我毕业，也就不管我了。反正我也读不成书了。我想去学点手艺，自己养活自己。”
我原以为教师是上帝，可以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面对齐筱笛，除了廉价的同情和惋惜之外，我束手无策了。难怪以前那么多老师都束手无策！
“但不管怎样，做人一定要自尊自爱自强。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我只能说点不关痛痒的话来结束这场沉重的交谈。
5
在班务课上，我就齐筱笛过生的事情小题大做起来。我知道我们班的学生学习不好，心灵空虚，在等毕业。一有点什么事就喜欢小题大做，以期引起学生们的注意，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同学们过生日，我并不反对。但同学们昨晚的行为，是不是过分了点？连值班老师都管不到了，非要熊主任给你们发火才知趣。以后走上了社会，谁还会管你们？没有人管你们，任你们胡作非为下去，只能害了你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的老师，我的责任，我的良知告诉我，我决不能放弃你们。你们可以放弃自己。你们早已经放弃了自己，但我不。你们放弃了自己一千次，我准备好了一万次来挽救。我并不伟大，我只是要自己做得问心无愧。你们现在就摸着自己的胸口，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对得起父母吗？你敢说你对得起自己吗？”
教室里面一片安静，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气中振荡。
“还有的同学，人小小的，心长大了。”我谈到了学生的早恋问题。我早就想说这个话题了，只是没有一个好的借口。
“同学们，你们都知道，油菜花是春暖三月开的。可是，正二月里就有菜花开了，你们见过吗？”
“见过。”同学们答。
“花开得太早了，时候还没到，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听说现在班上有人谈恋爱，这和正二月开的油菜花有什么区别！你们都还小，还没有踏上社会，连自己都无法养活，还谈什么恋爱？纯粹就是游戏，儿戏！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谈得火热，你们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爱情除了浪漫和幸福之外，还有忠诚、责任、宽容、思念、牺牲，还有现实的生活、苦难、疾病、衰老、生离死别。从青丝到白发，无论富有、荣光、健康，也无论贫穷、低微、病痛，都能够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你们想过这些吗？你们都还小，你们不会想这些，所以你们所谓的爱情只不过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
我越说越激动。我想起了我的爱情。我和夫君是大学的同学，他比我有本事，考上了公务员，进了他家乡的大城市。我没办法，只能回小县城教书。早在大学时代，我和他就像氢与氧一样纯青而热烈地燃烧，生成了稳定而纯净的爱情。但我知道，水又是多变而极易受到污染的。毕业之后，劳燕分飞，天上人间，鬼知道我们的爱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三年的苦恋，我在我自己都快失去信心的时候等来了那一句久违的话——亲爱的，嫁给我吧。去年元旦，我在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中走上了红地毯，成了他的新娘。暑假的时候，他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把我调到了他的身边。我以为我们这一段长达五年的爱情马拉松足以海枯石烂，也曾经历魔鬼的考验，何况这些青涩的年龄，还不懂爱情？
“我敢打赌，无论你们现在爱得多么深，多么难舍难分，等毕业之后，有的踏进了新的学校，有的走上了工作岗位，无情的现实一定会粉碎你们的美梦。我看得到那一天。要是我说得有错，到时候请告诉我一声，我一定给你们送份大礼。”我发誓似的说。
6
三月很快过去了，四月也还算平静。除了学校春季田径运动会的时候毛小军跟人打了几下外，班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其实毛小军跟d班的张阳打架，也是为了班集体的荣誉。他们在200米决赛的时候，张阳摆臂过大，打到了毛小军的胸口上。毛小军差点摔一跤，没有得到第一名，心里窝火，于是找张阳算帐。架没有打起来，很快被李伟昌他们拉开了。李伟昌说了一句让我感动话，也震动了毛小军。他说：“毛球，我们说好不再给任老师惹事，你搞忘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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